第77章 师叔

曲河在一片新雪融化般的气息中安然睡去,再醒来时,澄水阁的窗外,又是熟悉的淡淡风雪。

他茫然地睁着眼,看了许久。

然后缓缓地起身,离开温暖的被子,一袭暖白中衣,赤足走过冰凉的木制地面,来到了洞开的窗前。

空气似乎泛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

曲河眸子一闪,循着那冷香低下头,发现那味道来自身上中衣的衣襟上。

那一处沾染了某个人的气息。

这气息似乎在他的梦中出现过,待他想要辨认时,有微冷的寒风扑面而来,将那气息吹散了

他闻到的,只是风雪的味道。

那温柔缱绻的气息,便好似只是一场幻觉,转瞬即逝。

他抬起头,怅然看去。细雪打着璇儿,窗外是如洗的一片银白。

仍旧是这般景色。

曲河怔怔看着,空茫的眸子映着眼前一尘不染的雪景。

心中又泛起淡淡的疑惑。

那片冰天雪地中,他到底有没有走出来?

那般压抑的血色与墨雾,刀光剑影,可是他的一场梦境?

他抬起手,垂眸看去。双手的皮肤完好,没有一丝伤口。

仙宗大会上种种噩梦般场景,种种损伤,未在他身上有一丝残存。

或许真的是一场梦吧,他只是在躺在澄水阁的床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曲河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手腕。

如果没有这个满是裂纹的玉镯的话。

.

天光惨淡,玉瑶峰连着下了几日的雪,未曾止歇。

连绵的密雪,宛如被粗暴扯破的棉絮,将峰顶笼罩,要将屋中人永远困在其中,永世隔绝。

从窗口看出去,雪铺了厚厚的一层,绵软莹亮。好像若是扑入其中,便会被白花花的雪淹没。

曲河规规矩矩静坐在床沿,一张瘦削了几分的脸被雪光映照地甚是苍白。

澄水阁内寂静无声,唯有他一人。

这几日里,他没见到任何人。那个明亮的月夜里,将他拥入怀中的人,也没有出现。

他对那一夜的印象甚是模糊,因而时常怀疑是否只是场梦境。那极为温柔的拥抱本不该让他联想到那个向来冷淡漠然的人,可他还是心怀侥幸地抱了一丝期待,期待对方在那一刻,会看在多年的情分上,生出一丝动容。

这一点侥幸很快便磨灭了。

那个在月华里流光溢彩的身影,他还恍惚记得那外罩的随风轻颤的白纱,轻柔地拂过他的脸,记得那直透入肺腑的冷香。

师尊并不想见他。

除了想起自己做了什么后,他还想明白了这一点。

这其实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一个师尊,会希望有他这么一个弟子。

他出了丑,丢了脸,犯了错,令无辜之人丢了性命,令宗门颜面扫地,让师尊为难。

闯了这么大的祸,师尊不来叱骂他,也不来责罚他。这些日子来,他从战战兢兢、不敢置信、痛苦悔恨,到如今的麻木平静,无奈接受,期间苍茫白日、月照地白,窗外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不过交替了几次。

只不过是短短几日,却好似是数年那般漫长。

窗格投在地面的阴影自西向东缓缓移动,曲河发呆的双眸如干涸的泉眼,微微歪着头,将自己的一生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认真想了一遍。

而后发现,原来竟没丝毫可取之处。

无人在意的黯然一生,平庸贯穿始终,只是寻常。

曲河恍然大悟般轻笑出声。

没有亲人,没有好友,连最敬仰的师尊也放弃了他。

自此孤独为牢,永生只与自己相伴。

再无甚留恋,亦无甚可惜。

曲河忽然站了起来,身躯微微摇晃。他苍白的脸上仍是带笑,笑得凄凉悲苦,穿上外衫,蹬上鞋履,一步一步走出了澄水阁。

迎面而来的温凉风雪将青年包裹,他一脚踩上厚厚的积雪,艰难地往山下走去。平滑的雪地被他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晶莹的碎雪沾满了衣衫下摆与长靴。

风雪渐小,下山的路逐渐好走起来,积雪逐渐变薄,变浅,露出了嵌着尖利石子以及仍有**枯叶痕迹的冷硬地面。

往后的路,再也没有风雪。

曲河驻足,抬头看去。

在屋里待太久,一时受不住天光,他缓缓眨了眨眼。

仍是苍茫惨淡的天,光秃的树木,交错延伸的枝干掩映着冷冷清清的白日。

仰面回首,洁白的雪面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

自始至终。

曲河想去归苏峰,想去见一见自己的师叔。

想去对这个救了他一命的师叔道谢,亦谢这些年的种种。

自小师叔百年对他照顾良多,对不甚讨喜的他亦很是温和耐心,有时候,曲河甚至觉得,他对待自己的内门弟子,也不过如此了。师叔比他的师尊更像师尊。

师叔性子向来散漫,爱四处闲逛。

刚入宗的那一两年,他经常在玉瑶峰遇见师叔。师叔为人亲和,总是同他一个无知的弟子闲聊。

他还记得,少年时他独自一人练剑,有一招怎么练都练不会,而自己的三个师弟被师尊点拨了几句就掌握了剑招要领,轻松使出。

因而他心中郁闷,独自去后山散心。他执着剑乱劈乱砍,嫉妒师弟们的聪颖,痛恨自己的无用。

为什么他总是学不会?!

为什么他总是学不会?!

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喊质问,剑锋划破空气,发泄着无尽的挫败。

漫无目的地走在崎岖山路上,他挥剑的力度越来越大,一不小心,忽然扯到了身上的伤口。疼痛蹿过全身,脚下不稳,随之一滑,他滚下了山坡。

躺在碎石满地的山坡下,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身,身上的伤口已然裂开,随意一动便痛得浑身发颤。

想到这些伤口的来源,一阵酸楚便泛上心头,他忽然失却所有力气,不再挣扎,自暴自弃地任凭自己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灰茫茫的天空。

不久前,他们几个内门弟子才进行了一场妖兽考验。

没有神智,双眼猩红的妖兽浑身散发着邪祟之气,张着血盆大口,獠牙雪亮,嘶吼着朝他们扑来。

四人齐齐执剑,护在身前。

妖兽顺应着嗜血的本能,不遗余力,疯狂撕咬扑抓,杀机四现。

四人依据新学的剑招,各站一角,各自攻向妖兽。

曲河是执夙仙尊第一个内门弟子,跟随修炼时日最长,他有心要在刚入宗不久,浑身散发贵气的几个师弟面前展现自己,更重要的是,想在一旁站着的淡漠清冷之人面前表现自己。

想在那张清绝的脸上看到一丝赞扬之情,想听到自己的仙人似的师尊轻轻夸自己一句。

怀着这样的期待,他浑身热血翻涌,对野兽的惧怕与理智一齐消失,迎着妖兽震耳的咆哮,奋不顾身地频频主动攻击。

因而很快便受了伤,身上衣衫洇出道道鲜红血迹。

纵然师弟们天资出众,但对剑招掌握还不甚熟练,第一次对上凶残的妖兽,均是小心翼翼,招招斟酌。

彼时妖兽被几人合围,气势渐消,凭借求生的本能,觉出了四人当中最弱处,垂死挣扎,奋力一搏,铆足了劲朝尹惠舟所在的位置冲去。

尹惠舟本有些心不在焉,察觉危险,神情一惊,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他天生聪颖,很快便反应过来,身子绷紧准备出招。

一道身影窜到了他的身前。

比同龄人还要矮些的身影,毫不动摇地站定,执剑硬扛下了妖兽的冲势。

然而只一瞬,那不自量力的身影便被撞飞了出去,身上渗出更多鲜血,几乎成了个血人。

妖兽继续向前奔跑,最终尹惠舟却也并未受伤。尹觉铃和尹原风及时赶到,情急之下,将新学的剑招完美使出,二人合力将妖兽斩杀了。

曲河趴在地上,额头鼻尖撞在冰冷的地面上,痛得眼眶发热。

剧痛让他大脑空白,却仍能清晰地感受到涌出的羞愧窘迫。

他最终如愿以偿地成为四人当中最突出的,得到了师尊的关注。

其他三人都只是受了一点轻伤,无甚大碍。而他却伤得站都站不起来。

“行事鲁莽,有勇无谋。”

这是师尊在治好他的内伤后,予他的评价。

曲河低着头,不敢抬头看那无甚表情的清冷面容。

他只是想做一个称职的大师兄,尽职尽责,保护危险的师弟而已。只是想让师尊能多看自己一眼,做一个让师尊满意的弟子,能紧紧追随其身后。

身上的外伤在雪色灵力的疗愈下,结了痂,却并未完全愈合。

“引以为戒。”

尹师道淡淡说着,停下了手中寒凉的灵力。

这是对他这个冲动的弟子的惩罚。在之后的一段时日内,每当曲河再不计后果,贸然出手时,便会撕裂身上伤口,从而想起今日鲁莽的后果。

疼痛会让他学会三思而后行。

曲河低头朝面前人拱手行礼,在弯腰的一瞬,在眼眶里徘徊许久的眼泪悄无声息滴落于地,恰好被动作遮掩去。

泪眼模糊中,那雪色衣摆未再过多停留,微微一晃,而后彻底消失在眼前。

再抬头时,周围只有他一个人,再不见师尊的半点踪迹。

身上的伤口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却怎么也比不过心中的失落与难过。

脸上泪痕未干,他呆呆站着遥望雪白的玉瑶峰顶,只是想,也许就算用尽毕生,竭尽全力,都无法追随在师尊背后。

认清并接受这个事实实在太难,曲河躺在碎石嶙峋的地上,久久未能站起来。

后来,在天将黑之际,还是他的师叔找到他,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把他带回了小院,治疗裂开的外伤。

师叔笑着问他,“你的伤不耽误走路,为什么赌气躺在地上,像个胡乱发脾气的小孩,是在等你师尊去寻你吗?”

“师尊是不会来找我的。”

“你不开心,你师尊不懂得照顾小孩,要不跟师叔我说说?”

曲河低垂着头,灰心丧气地将自己在妖兽考验的表现,以及师尊对他的批评都倾吐出来,神情分外失落。

“哦~”葛木榆恍然大悟,合起银扇在掌心一拍,笑着揶揄,“原来是生你师尊的气了。”

却见小小少年摇了摇头,稚嫩的声音发闷。

“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葛木榆动作一顿。少顷,正欲温言安慰。

“师叔,”少年抬起头看他,乌黑澄澈的眸子是迷茫不解的单纯,“为什么我总是学不会?”

为什么努力了,还是不能做让师尊满意的弟子,不能被旁人认可。

葛木榆神情一怔。

良久,少年没能等到回答。

面前人只是出神地看着他,那有些哀伤惆怅的目光却似直直透过他,穿过岁月,在看另一个人。

后来师叔对他说的什么他已经忘了,只记得对方离开时那失魂落魄的神情。

他很感谢也很信任师叔。

在那孤寂漫长的修炼岁月,只有师叔,愿意认真听他倾吐心事。

所以,他想跟师叔告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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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因我生心魔
连载中她山无一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