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县衙,便是三口街。
这条街较为冷清,从西街门拐进大道上,来往的行人才渐渐密切。
杨柳县内有条南北流向的河,名为涓河。
这河将城一分为二,东边多是官家住宅,西边才是多数老百姓生活的地方。
两道身影缓缓走上桥,往河西走。
司若尘走在前头,双手背在身后,步履轻盈,神情自如。
扫视着桥边的小摊,像是在逛街般寻常。
而南知非则跟在她身后,大约三四步,始终保持着这不近不远的距离。
偶尔抬头看一眼方位,然后继续低垂着眼,与世隔绝闷头前进。
那平静的脸蛋上波澜不显,但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心中如何像堵了一团泥巴,沉甸甸又闷得慌。
她不清楚这莫名的感觉从何而来,只分析得出,从衙门出来后,胸口的气就没顺过。
有一种……十分不痛快的感觉。
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烟青色裙摆,那女人依然是闲适地逛着集市,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异样。
……更堵了。
她刻意又放慢了步伐,拉远了距离。
在这拥挤的桥上,两人倒不像是同行,反而像陌路。
南知非有股冲动,就是想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接不走了,看看那人究竟何时才会注意到她没跟上来。
但想法也只是想法,这般丢面子的事她做不出。
而且那女人自在得很,她在这儿思来想去,也只是庸人自扰。
可走了一会儿,那抹烟青色的裙摆又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距离并未被拉开,反而变近了。
还以为某人良心未泯,终于发觉她没跟上,故而在原地等待。
可抬眼一看,只见师尊停在路边某个小摊前,俯下身观望。
摊上摞着一叠叠小册子,摊主蹲在一旁,应是天寒的缘故,双手缩在袖中拢在一起。
及便是来了客人,也只笑着招呼一下,半点不敢把手抽出来。
“客官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今日进了批新货,绝对新鲜!包您满意!”
南知非瞥了眼摊上的“货物”,只一眼,便立即收回视线,眼中闪过几分薄怒,和一丝不自在。
那摊上也不是别物,正是司若尘攒了一整个书房四壁的烂俗话本。
乍一看,什么《嫂子开门我是我哥》,什么《师姐你好香》……诸如此类,她虽不知里头具体写了什么,但无非就是那些苟且旖旎之事。
还以为师尊是停下等她,原是自作多情。
南知非眼中闪过一寸晦涩,压着胸口的闷堵,冷声道:“师尊慢慢逛,我先回去了。”
“等会儿。”
司若尘开口叫住她,倒是没再看那摊位上的东西,而是直起腰反手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回来。
可她仍是什么也没说。
不过这次,总算没再一前一后隔得老远,终于并肩而行。
没走出多远,司若尘突然开了口:“人并非只喜欢听好话,只是希望能够得偿所愿。”
南知非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她是在回答她清晨时随口提的那个问题。
“考生希望功成名就,有情人希望终成眷属,县令希望升官发财。人们可以接受失败,但没有人愿意接受,自己生来注定失败。可命运大多……事与愿违。”
天知道司大掌门纠结了多久。
她怎能看不出这人在闹别扭,那双澄澈的眼睛什么都替她说了。
只是纠结一路,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道歉。
毕竟她身份在此,这么多年,也没有谁不知好歹与她置气。
可这家伙敢。
敢便罢了,司若尘还忽视不得。
到底是自己的徒儿,惹恼了人,也该在乎一二。
这突如其来的主动解答,实则是她主动示好的表现了。
“凡人迷信,却也不信命。”
“譬如那对眷侣,命里无缘,可他们依旧会怀着白头偕老的希望走下去,哪怕终将分别。”
南知非却不明白她的用意,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即便心中闹着别扭,默了片刻,还是说:“所以,他们来向我问卦,并不是想得到真实的答案,而是想印证自己选择,是吗?”
司若尘目光轻轻扫了她一眼,叹道:“大致如此。”
所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会恼羞成怒。
就像前些日子,师尊说的,人心难测。
她终是懂了些。
只是……这困扰她昨夜整晚的问题得到解答,心中依旧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发现,让她心中思绪不通的结症,似乎并不在这儿。
若人都有所求,有所愿……那为何她的心中,却空无一物呢?
她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因为自小生活在太衍门,成了修仙者。
那除了修仙,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两人面前走来几个挑着泔水的小厮,人潮拥挤,南知非出神的低头走着,突然被人捉住手腕,轻轻一带。
“走路看路,竟是随时随地都能发呆的吗……”
鼻息间又是那股醉人的浓香,手腕上的触感温凉,耳畔的声音尚染着也有几分无奈。
“行了,问题也答了,徒儿若是还气本座冤枉了你,那本座只好……”
还以为是威胁,女人眸子轻轻瞥她一眼,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只好认真道歉了。”
话题歪七扭八的拐回来,南知非一向跟不大上她的思路。
此时才茫茫然弄清楚,这竟是师尊的退让。
但说来也奇怪,刚才在胸口闷得不上不下的气,就在这半句似是而非的赎罪中散了大半。
不过南知非并没接她的话。
她有种预感,此时此刻,不论她问什么,司若尘都会耐着性子解答。
便刻意瞒住自己的心情,反而问:“既然人都有所求,那师尊想要什么?”
“我?”司若尘眉毛轻微挑了挑,想也没想,道:“本座想要钱。”
“……”
还真是直白。
“想要钱,想喝酒、赏花,想见春盛冬雪,想见天高地阔。总之,这个世界大得很,三千年也看不完。”
南知非眨了下眼,听着有几分憧憬,可惜脑中并没有什么画面。她唯一见过的山是太衍门的山,人也是这里的人。
但,自她有记忆起,似乎也没见司若尘出过几次远门。
“师尊不是天天都躲在灵霄山看那些烂俗话本吗?”
司若尘语塞,意味深长瞟她一眼。
你说为何呢?
她倒是想去游山玩水,但那时,她徒儿是个差点被水灵打死的小家伙。
当然,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个不留神,甚至会被凡人逮住。
司若尘都怕自己离开个几年,回来徒弟的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只是这些话,她自懒得说出口,只没好气道:“本座的事儿你少管。”
南知非“噢”了一声,却也没再纠结,而是搜刮起以往司若尘懒得解答的问题。
“那捆仙锁为何会有禁言咒?”
“拓印的。以灵符为机触,将二者链接,捆仙锁激活时便能触发灵符,再由灵符触发拓印了禁言术的灵石。”
南知非立马在心中记上小笔记,原来灵符还有这等妙用。
而后便抓紧时间多问一些:“那如何用灵石拓印术法?”
“……这与灵气本源有关,一两句话讲不清,你若是感兴趣,回头可以去五行山听听课,五行山专攻奇门,也通机巧。”
“好。还有关于‘千斤坠’,为何我每次施术,都无法将自己稳定下来?”
“你缺乏土灵根,千斤坠乃土系术法,以你现在的修为使用土系术法效果大打折扣。”
“那我练风羽剑诀时,为何前八式衔接顺畅,到了第九式时,却总觉得气息阻逆?”
司若尘这次没立即回答,单手托着下巴,思量片刻:“兴许是你气息运转的方式有误,回去后你施展一番,本座……”
她的话突然止住了,那漂亮的桃花眼眯了眯,随后和善一笑。
“原来徒儿生了这么大的气得,竟是还未消么?”
南知非心头蓦然哆嗦两下,木着脸,老实道:“消了。”
“那问完了吗?”
“问完了。”
司若尘笑哼两声,闭口再不言语,独留南知非兀自懊悔。
实在可惜,应当先问风羽剑诀的。
南知非在脑海里整理着方才的答案,稍一走神,又落几步的距离。
这次,她没落在后头,而且快步追了上去,并肩而行。
身侧女人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悠然扫视着街边陈列,忽然停住在一家卖银饰的小摊前,打量起一对银镶玉的耳坠。
南知非没看摊上的物件,而是微微偏头看向师尊的侧脸,视线在那艳丽的眉眼之上绕了半圈。
心头最后一丝不快,也莫名烟消云散。
她轻声解释道:“其实我先前没有生气,只是有些……不快。”
南知非本身也鲜少动怒。
生气和不快,南知非觉得这是不同的情绪。
这认知来源于池清长老。
印象中,池清经常被陈先绫惹得火冒三丈,南知非在她府邸修行的日子,经常见这两人打得天昏地暗。
池清长老那般温和的人,能被气得两眼充血,口吐芬芳。
南知非认为自己并没有生气到那种程度,也没有想要师尊如何赔罪。
只是,有一点儿细微的不快,细微到或许明日她就记不得了。
仅此而已。
她认为这只是一件小事。
因而,师尊愿意主动示好时,她其实……反而有些开心。
司若尘视线从耳坠上收回,意味不明冷哼两声。
对,你没生气。
她那脸都快垮到地上,再不哄,怕是要委屈得躲回被子里流金豆豆。
转身想接着逛,却迎面对上一张微微带笑的脸。
被斜照的日光裹着,如一片冰晶那样剔透望着她,细碎的发丝落在脸侧,被风吹得稍乱。
深红的瞳孔浅浅望着她,嘴角罕见地出现了上扬的弧度。
司若尘有些晃神。
好像,相比曾经那个被水灵撵着屁股跑的小东西来说,还真是长大了许多。
至少,模样是的确长开了,已然亭亭玉立。
她挑了挑眉,回过眼,依然冷着声:“谁管你生气还是不快,别挡道。”
“哦。”南知非侧身让出位置,又小跑着跟上去,难得话多:“还有,我不快也不是因为师尊冤枉我。”
“那是为何?”
“是因为师尊说,你不认得我。”
“……”司若尘默然抬眼,目光轻轻瞥她一眼,好似嫌弃:“真话假话都分不清吗?”
她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太衍门资金周转,迫不得已做出的伟大选择?
“分得清。”南知非点了下头,“分清了才不开心的。”
司若尘侧眼瞧她,此时不是笑得挺开朗?也没见她有多不开心了。
早知道这么容易哄,还不如先把钱拿了。
司大掌门后悔不已。
越想越气,看旁边那笑眼盈盈的脸蛋,心中越发不爽。
心中越不爽,看某人就越觉碍眼。
拐了个弯,脱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两人往驿站走去。
南知非都以为这个话题结束了,走着走着,司大掌门却突然回头睨了她一眼,金口缓缓吐出两个字。
“呆子。”
南知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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