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黎明刚至不久，天地间充盈着柔和的光线，来人仿佛是突然冒出来似的，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们身后。一双明亮的招子在他们二人之间巡视了几圈，话是对赵璟说，目光却定在了江南行身上：“你又来啦？”
比起看着同龄的赵璟，他显然更防备这个看起来有几分功夫的青年男子。
骤然冒出来一个形容酷似自己的少年，江南行并不惊讶，从容道：“我们是为了逃脱家中追捕，情急之下才借贵宅暂避一番，不打扰了，这就告辞。”
他这就要走，却被姜南喝住：“站住！你当我是傻子？”
江南行转身道：“你当真不让我们走？”
“你先说清楚，再走也不迟。”姜南眉头拧着，伸手欲挑开幕篱的纱帘，见见这位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的真容。
岂料刚出手，手腕就闪电般被稳稳擒住。江南行只轻轻往前一带，少年就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拉得站都站不稳，险些直接扑倒在他身上。
这样轻飘飘的戏耍无疑能叫人陡然生怒，但还不等发作，江南行俯身耳边耳语了几句，他面色骤然一变。
他生得与江南行几乎一模一样，五官水墨画般对比分明，只是年岁尚小锋芒毕露，眼中的情绪要更浓烈些。
姜南有些愤恨地甩开手，对赵璟道：“少侠，看在一饭之情的份上，我不与你追究私闯民宅，你们也赶快走吧。”
毕竟被热情地接待过，赵璟心中有些过意不去，道：“日后有缘再见，我们这就告辞。”
“不必了。”姜南摆摆手，如果不是有所忌惮，他看起来很想拿个簸箕把他们扫了再一股脑倒出去，“江湖偌大，可千万要忘了我啊。”
他拉开了门闩，转身就走，瞧着不是很想多看他们一眼。行至院内的一小块菜地时，他突然像忘记了之前发生过的事一般，开始每日惯例的浇菜。
跨过门槛时，赵璟伸手牵住江南行飘扬的袖角：“师尊和他说了什么？”
“我说，我们大清早潜入他家是为了悄无声息地偷窃，若他纠缠不放，我也不介意明着抢。”
赵璟扶额：“师尊又在逗人玩了。”
他都有点同情姜南了。虽然他自己也没少被哄骗过。
这么久以来的相处已让他充分了解江南行见不太着调的性子，有时真分不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小孩子就是说什么都信啊。”江南行掀开幕篱的纱帘别到上头，透了口气，顿觉心旷神怡，“这家伙可难缠的很，要是他一直跟着我们就不好了。”
赵璟有些不解：“难缠？何以见得？”
“我自己小时候什么样我还不知道么。”
赵璟习惯性地点头：“原来如此，那我们——师尊你说什么？！”
什么叫他自己小时候？？
“少侠，我之前同你讲话的时候，你果然在走神。”江南行语重心长地批评道，“我给你再说第三遍，这幻境是由百姓记忆汇聚而成，是百年前的云起城。我就是云起人，自然也有那时的我在。”
赵璟有些汗流浃背。好像他在那伤春悲秋的时候，是隐约听到类似的字眼来着。
原来这个“姜南”就是师尊十几岁的时候啊。
怪不得名字像，穿衣风格也像，还都是酒蒙子。
修士不看重姓名，有几个化名法名都是常有的事，这样想来，兴许是后面改过了，才成了“江南行”罢。
不听讲被抓包，赵璟老老实实地低头：“我错了，下次不会不认真了。”
他本来只是下意识的认错，出乎意料的，下颌却被一只手托住抬了起来，正对上一双在晨雾里显得朦胧的眼睛。那眼尾的弧度甚至有些花瓣卷刃般的锋利，眼底却柔软如秋水。
江南行放下手，道：“犯不着为这种事认错。现在长大了，可不能动不动就道歉了，这么老实以后会受人欺负的。”
目光落在他颊边，江南行揶揄道：“况且——也不见得认了错就会改，是吧？”
赵璟后知后觉地一摸耳朵，烫不烫摸不太出来，但好像没什么热意。倒是手忙脚乱间，心脏跳动的咚咚声分外清晰，一声比一声沉重。
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诓他吗？
“好啦，耳朵没红，我们走吧。”江南行深知脸皮薄的徒弟不能逗过头的道理，见好就收，笑眯眯地一招手，“这里的阵法不一般，恐怕有多重阵眼，还得在此多滞留几日。我们趁白天去人多的地方试试看，看能否劝动那些地缚灵回心转意，随我们出去。”
他这厢侃侃而谈，赵璟下意识地开始跟随，啪叽一下捂住了半张脸，挤出声音来：“好。”
有些事不能只怪他意志不坚定吧？！
赵璟顶着张隐隐发烧的面皮冷静地如是想。
从前不觉得，但现在越想越不对劲，师尊莫不是在故意，或者无意地——
“哦还有。”
在江南行转身前的一刹那，赵璟迅速放下手，若无其事地背手看向他。
江南行道：“现在你可以不戴面具了。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幻影，只靠脸认人，有个身份比较好用。”
“好。”赵璟刚取下面具，忽而想到个有点在意的小问题，想了想还是说了，“我昨日见到师尊的兄长，发现我们长得十分相像。”
那名叫景行的青年着实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像自己的人，还出现在少年师父的身边，难免叫他有些在意。
只是他在江南行身边也待了这么些日子，从未有过这位兄长的分毫痕迹。是远走他乡了，还是并未入仙门？
“兄长？他是这么和你说的么。”江南行笑了，“或许你们有点血缘关系？虽然我一开始没觉得像，但现在看你，确实叫人起疑啊。”
那不就亲师父成了亲戚吗？
赵璟顿时五雷轰顶，赶忙否认道：“不会的！我绝对是货真价实的赵家人，往上数三代都没有人去过云起！”
他急得都快一蹦三尺高了，江南行大笑起来：“你真是……棉花捏的小人也会着急呢，我今天算是见着了。”
赵璟有理有据地反驳道：“我不小，很快就要十九岁了。”
江南行从善如流：“好好好，我们小赵已经是叱咤逍遥峰的大师兄了，当然不小，最大了是不是？”
现在赵璟已经不吃这一套。他愤愤地心想，逍遥峰现在只有他一个独苗他可不就是最大的？兜兜转转，还是把他当小孩子哄！
赵璟毅然决然地转身，决心从现在开始的一刻钟将不再主动搭理江南行一句话，只留一个冷漠的背影。
要让师尊知道，总把自己当小屁孩，他也是会生气的！
“……”
背影看起来无比寂寞萧索坚毅的少年大步往前走，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又默默退了回来。
江南行拢着袖子看着他。
“不主动搭理一刻钟”的誓言还历历在目，赵璟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江南行眨了眨眼，掌心朝上指了个方向，善解人意道：“人多的地方往这走。全城最大的市集。”
赵璟转头看那个方向，又转过脸来，幽幽道：“……我讨厌师尊。”
“不愧是赵家人，果真君心难测。早上还说我很好，现在就讨厌了。”江南行叹了口气，迈步朝市集走去，“我可以理解，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赵璟深吸一口气，忍住想恶狠狠咬点什么的冲动，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千万不能一时上头就去堵师长的嘴。
“师尊你等等我——”
第二日的时间流逝目前依然是正常的。大路上尘土飞扬，清晨柔和明亮的日光撒落，远处渐渐有了熙熙攘攘的人声。
这座深陷黑暗的城市，又醒过来了。
小赵现在生气属于是被钓急眼了但吃不到，这很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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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太行路》：【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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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云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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