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几点睡着的,季长善猜不清楚,做了几个梦,醒来时忘得一干二净。她稍微翻动身子,骨头散了架似的疼。
常年忙于工作而缺乏运动,昨天受了一上午女子防身术训练,大量乳酸堆积在相关部位,无情嘲笑季长善无法一口气练成个铁血女兵。她深感人类躯体存在无限的局限性,下一刻偏又不信邪,像往常一样利落起床,坐起来的瞬间恨不得把腰腹卸了。
卫生间的水龙头哗啦哗啦淌着水。彭朗醒得早,他离开地铺去洗漱时蹭出细微的响,季长善在梦里听见那动静,用了三秒睁开沉重的睡眼。
银白的月光留痕眼前,季长善不知彭朗同她看了多久星月,印象里是她先合眼的。夜晚自有魅惑人心的力量,她也几乎从未看过一块完整的月亮。季长善兀自坐了一会儿,捋顺脸边长发,下了床。
晨阳透过窗帘的边缘渗进屋子,墙面晕染参差不齐的光影,她拉开窗帘,强烈的阳光扑面而来,一扫月影勾出的感性。
季长善绑起黑发,彭朗擦着面孔从里间现出身影。
他发际线还沾几粒水珠,那双眼睛失掉了月光重归晦暗。
“醒得挺早。”
“彭总醒得更早。”
两人缄口不谈昨夜的星星和月亮,收拾妥帖下楼吃早饭。
彭家的楼梯很宽敞,季长善与彭朗并肩走,每迈一级台阶,大腿根儿酸疼得连带小腿都发软。
彭朗问她昨天睡得好吗,季长善分神回答,没留意还剩最后一级台阶,腿软得差点踩空。身边人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胳膊让季长善不至于跌倒。彭家的阿姨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季长善还心有余悸,正要道谢,阿姨哎呀一声,端着盘法式早点叮叮当当地凑过来,关切询问季小姐有无受伤。
连脚踝都没来得及弯曲就被彭朗拎了起来,她哪里有机会受伤。
季长善请阿姨不用担心,“昨天运动了一下,腿酸而已。”
“腿酸呀——”阿姨的眼光在季长善和彭朗之间兜圈,脸上露出过分慈祥的笑容,“正是好时候啊。”说完,同新婚夫妻点一点头,端太太的早餐盘稳步朝二楼去。
季长善反应过来阿姨什么意思,心里发烫,瞅了眼彭朗的表情,他像没听懂似的向前迈步。到底是她思想龌龊,还是他意外地单纯?季长善陷入自我怀疑,跟在彭朗身后,眼睛四处晃着缓解几分尴尬。
他走了四五步,忽而向后望。不知彭朗有何贵干,季长善摆正脸庞,用平静的目光问他怎么了。
“季小姐做什么运动?”
他是不是反射弧绕地球两周?
季长善答女子防身术。
彭朗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运动太辛苦了,季小姐多吃点儿早饭,好好补补。”他的声音只允许两个人听到,像裹着若有似无的笑。
顿时,季长善心底烧起来。相由心生,他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
那不正经的人十分悠闲地坐到餐桌边,这时间彭诉仁早吃完了饭去田间散步,餐厅就彭朗和季长善相对着吃饭。
彭家的早餐分两拨儿,石渐青吃现烤的可颂或巧克力面包,配上咖啡与橙汁,由阿姨端到卧室,拿张红木小桌垫着在床上慢用;彭诉仁爱吃中式小炒和炖汤,每天清晨到院子里摘点沾露水的果蔬,叫厨子和着些不应季却特想吃的食材烹制了摆上餐桌,对着早间新闻下饭。
厨师来问小彭总和季小姐吃哪种,彭朗答中餐。
季长善平常啃两口三明治喝杯黑咖啡就算了事,来彭家也不想麻烦,请对方上了盘面包咖啡,三下五除二吃完,彭朗才刚喝掉一小碗山药排骨汤。
“季小姐赶时间么?”
“照您的速度,我想赶也赶不上。”
彭朗并未因此改变自己的节奏,仍旧吃一口菜咀嚼三十次,咽好了复开口:“健康的用餐时间是四十五分钟。你要不要来碗山药排骨汤?挺好喝的。”
“我山药过敏。”
季长善瞥着他手边的空碗,脸上没什么表情。
彭朗点头,“那我替你多喝点儿。”说着又盛一碗山药排骨汤。
季长善差点被他气笑,为的是这人又得延长吃饭时间,而非旁人对她山药过敏无动于衷。
这世界上,也许只有季长善和诊治医生知道她山药过敏。
她去拿户口本的那天晚上,季晓芸过生日,在家做了六菜一汤,熬的山药排骨汤。
她妹妹姜长乐挪开西红柿炒鸡蛋,净把大鱼大肉往她面前推,兴许觉得硬菜适合招待人;山药排骨汤端上来,也首先盛了一碗搁到她手边。季长善同妹妹道谢,季晓芸嚼着拍黄瓜,横眉冷对:“出去混几年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季长善若无其事地夹菜吃饭,五六分钟吃了小半碗饭。
季晓芸不断给姜长乐布菜,鱼虾和西红柿炒鸡蛋堆叠碗中,像座小山。姜长乐直说够了够了,吃不下,季晓芸生怕有人跟小女儿抢似的,干脆把季长善落筷最多的那盘鱼拖到姜长乐面前,“你爱吃鱼,多吃。”
有那么一瞬间,季长善很想笑。
她根本不爱吃海鲜,多夹几筷子酱焖黄花鱼不过出于近在眼前特方便。
季晓芸不知道她过去最喜欢吃西红柿炒鸡蛋,也不记得她一吃山药就满胳膊起荨麻疹,严重的时候甚至呼吸困难。
其实也怪不了那家人。
季长善生下来没几天就被送到奶奶家寄养,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直接去住校,两周回趟家,上了初高中降为每月一次。她学习挺拔尖儿,中间连蹦两级,十六岁考大学,海城理科状元,考到绛城来。大学寒暑假基本都留校打工,攒学费生活费,大四那年的除夕回了趟家,席间掀了满桌年夜饭,从此不入家门半步。二十八年人生,仔细算算,统共没见过那家人几面。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
何必指望陌生人了解喜好,记住过敏原?
季长善坐在彭朗对面,平和地等他吃完饭,期间在脑海中复习女子防身术的招式。
彭朗领她跟父母打招呼告辞,石渐青露面微笑一下便去藏室选下周沙龙的展画;彭诉仁在田间搓着老手,指甲缝镶嵌新鲜的泥土,要求小夫妻每周都回家看看,顺便催生农民的曾孙。
季长善笑得跟结婚证上一样假,彭朗揽住她的肩膀,波澜不惊道:“正在努力中。”
彭诉仁满意他儿子的态度,挥挥手让小夫妻该忙忙去。
季长善和彭朗下到地库,上了车,犹豫片刻还是提出合理预测:“彭总这回说正在努力中,努力来努力去,没有结果,下次该说谁有问题?”
“季小姐考虑得真长远。”他递过一件外套,叫季长善盖着补会儿觉,昨天睡得太晚。
季长善确实有些困,也不想感冒,于是接过衣服盖好,“您的父亲,到时候您自己骗。”
彭朗答应下来,打火发车,“下回涉及双人运动的事儿,我提前跟季小姐知会。”
斜眼瞅那不正经的一眼,季长善把他外套拉高至下巴颏,一阵很淡的烟草味儿溜进鼻腔,并不难闻,反倒舒缓神经。季长善眨眼的速度逐渐放慢,眼皮将合未合的刹那,想起来还没跟他说谢谢。
谢他递来的外套。
季长善恢复清醒。这几天跟他混在一起领证吃饭学油画,昨天晚上还看什么星星月亮,她都要忘了自己与彭朗不相熟。车子已经开出去十五分钟,季长善突然冒出一句谢谢,彭朗一点儿没奇怪身边的女人在谢什么,还回了句不客气。
他们约在下周二飞海城办户口迁移,当天去当天回,季长善这些年从不在海城过夜,逢年关到婶婶家坐一会儿就回绛城。她不爱那里海风的咸味儿,一草一木全不值得留恋。彭朗原本打算在海城待几天,海边和小岛都很适合垂钓。
前些天,他和房客一同乘游艇到边界海钓鱼,钓八十米深水鱼,二三十斤重,抵抗这些大鱼的挣扎需要大把力气。他快速转动鱼轮,心脏随之剧烈跃动,撂下鱼竿,彭朗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几乎震耳欲聋。他决心从此不再海钓。
彭朗和季长善在派出所门口分别,刚坐游船登上小岛,孙总来了电话,说他太太和老姐妹组团去海宁买貂儿了,今晚可以安排饭局畅谈合作。
红果的生意自然比钓一夜鱼重要。
彭朗买了张机票,晚上八点抵达绛城一东北菜馆。孙总的太太是东北人,多年投喂炸平菇鸡架子酸菜炖粉条子,已经让丈夫舍弃本土口味。孙总的乡音所剩无多,张口就是大碴子味儿,他唯二还像祖辈的地方只有精打细算和保守主义。
朗郁的报价着实略超预算,孙总抽着烟,眉头紧锁,脸上一副中年人的苦闷。
“老弟,咱都是敞亮人,哥跟你实话实说,远方的报价那叫一个漂亮,搁谁谁不心动。也是时运不济,去年倒了八百辈子血霉,碰上那俩货。咱就是说,但凡兜里有俩子儿,也不至于搁这儿跟你磨磨唧唧。”
经典哭穷桥段代表的确有戏,否则直接去和远方签单得了。
彭朗为孙总续上一支烟,包房中烟气弥漫,谁都看得清谁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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