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公公一时哑然,说不出话来,只把那求救的目光投向沈长清。
沈长清长叹了口气,再次摸出一物,几人定睛一看,当即跪了一地。
无他,这块看似平平无奇的木牌是太祖令!见此令如见太祖亲临,当今皇上见了也得跪。
当年崇德皇帝苛暴不仁,八方难民揭竿而起,多少起义队伍惨死在残酷镇压之下,正可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唯有一人脱颖而出,他靠着一位神秘军师指点江山,成功推翻崇德帝,踏着一众豪杰的头颅热血,开创三千年盛世太平。
此人就是天齐的太祖皇帝。
太祖草根出身,与那位军师自幼相交,太祖曾在征战途中随手捡了块木片,豪言他日若能成事,定不会学前人卸磨杀驴,这木片就是他赐予军师的第一项特权——天下共主!
彼时几位元老只是哈哈大笑,不屑一顾,饮酒畅言太祖黄口小儿不知诺贵。
谁都没想到太祖登基后论的第一功,行的第一赏,正是被打磨好刻了字的这块“太祖令”。
此事很快在皇城传开,从前一起征战沙场的兄弟们与军师离了心,有人逢迎拍马,有人忌惮敌视,谁都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可这殊荣是皇帝陛下亲自给予,盛宠当前谁敢弹劾,只是民间在有心人引导下渐渐传出一些风言风语。
有人说他功高盖主、有人说开国首功当属国师——是的,那时他已为国师。
更有甚者,不知皇帝只知国师,他们上京来,见到国师竟双膝跪地口称万岁。
国师已然被昔日刎颈之交的兄弟和什么都不知道的百姓逼着披上龙袍,扣上造反的帽子。
朝堂之中众人跪着,那人站着,面色平和。
那人一袭青衣,最是朴素无华,正如那人,最是为人清明。
“陛下……”他这样唤,有些悲怆,他转身,眼角不知有没有泪滑落,“我走了。”
太祖坐在高台龙椅之上,只觉得那声音传到耳朵里很轻,轻得像是儿时午后金黄的田间,有人在他鼻尖上刮过的狗尾巴草。那声音慢慢清晰了,却反而正在离他远去。
“我上山之后,不会再下来,你无需忌惮我,也无需……演这一出好戏逼我离开。”
那青衣缓步离去,走到殿门前忽然回头轻笑,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捏着那块木牌,他释然了,“你赠我江山太平,我许你子孙安康。”
沈长清画地为牢数千年,其间再没人见过他,但世人都知道,太祖的后辈是这位已成仙的国师罩着的。
天齐从此再不立国师。
天齐立国两千多年了,改了上百个年号,如今是永安十三年。
永安十三年,沈长清下山,第一次使用太祖令,竟是为了进皇宫大门!
时过境迁,他会想些什么呢?何公公不禁有些好奇。
沈长清什么也没想,他淡然地立在那里,像一棵千年不倒的劲松,大雪压在他身上不知多少年,他却反笑风轻而雪如棉。
“能进去吗?”一贯温和清雅的音调,却无端叫人肃然起敬。
统领起身,持刀行军礼,又深深鞠躬,朗声道,“开宫门,迎国师——”
“恭迎长清君!”
正中大门缓慢向两边推开,侍卫们排成两排,齐刷刷躬身行礼。
沈长清走在前面,何公公点头哈腰跟在后边,沈长清谁也没有看,好像在走着一条无人来过的路,他身后是三千年过往云烟,身前是年轻时的自己失望透顶后留下的诺言。
他不关心众人的心思,他只是来履诺的,他说过要保那人子孙无恙。
宫阁之间,静得出奇,没有来来往往的宫女,没有轮班的锦衣卫,没有传话的太监,甚至没有灯光,没有人影。
花草上看不清是否有血迹,但何公公知道,那或许是有的。
不!一定是有的!那里睡着闭目安颜的宫女,那里躺着满身血洞的侍卫。
一路之上,处处如此,那几个出来接人得以幸免于难的宫女早吓晕了几个,余下的不是瑟瑟发抖讷讷跟着沈长清,就是抱着脖子上有条血线的尸体姐姐长妹妹短。
沈长清加快了脚步,可再快也就那样了——他不认得路,全靠何公公哆嗦着两腿跑得一瘸一拐地带着。
永安帝本应当在御书房,等着沈长清的到来。
沈长清跟着何公公走到的时候,那里围了很多人,不是什么王爷亲兵,这些人全都是锦衣卫。
何公公心口一痛,差点没背过气去,他颤颤巍巍指着那些早早投了诚,又或者本就是被渗透了的叛徒,想要痛骂,张了张口又说不出话,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何公公,他从这一刻起终于明白——成王败寇,事不可为。
四十出头的司礼监掌印何淀,在这一刻颓丧得如同**十的老人,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看着书房门口几具小太监的尸体。
那都是他带出来的新人,还只是十五六的娃娃。
良久,他喃喃,“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为了陛下而死,你们无愧天齐……”
他自言自语地重复这些话,一个曾经朝夕相处过的熟面孔见状,冷笑一声道,“就属这几个阉人哭得最凶,都说了投降者不杀,还一个劲儿地哭!我只好送他们去见阎王,省得再聒噪起来,扰了王爷心烦。”
何公公呆立当场,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又好像从未活着,打生下来起就只是个没有生命的木偶石雕罢了。
他脸上渐渐淌了泪,跟着便泪如泉涌起来,他像个孩子那样又哭又笑,最后仰天大笑,一边笑一边涕泗横流。
“陛下——殡天了!”
他尽职尽责地喊着——他是司礼监掌印!
“一叩首——”
没有人叩首。沈长清微微低头默哀。
“二叩首——”
没有人叩首。沈长清向前踏出一步,笑问,“你家王爷在哪?”
“三叩首——”
没有人叩首。何公公忽然站起来,冲到那伙人中间,那些叛变了的锦衣卫纷纷拔刀,刺穿他躯壳,赋予他永眠。
眼前溅起一片血色,沈长清冷了脸,“回答我,在哪?”
那些人并没有刁难他,恭恭敬敬道,“长清君息怒,永安帝还活着,王爷说,您见了永安帝,就知道他在哪了。”
沈长清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头也不回推开御书房厚重的大门,而那个锦衣卫犹在他身后高喊,“长清君!我们王爷也是太祖的血脉,您可千万不要厚此薄彼——”
沈长清转身,笑了,“我不动你们王爷”。
那人正得意洋洋,却忽然瞪大了眼睛,其喉间突兀地出现一个血洞,然后便倒地不起。
“动你,我没有任何顾忌。”
沈长清走入书房,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入目的,首先是一地狼藉的书册奏折,然后才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东西微微喘着气,沈长清才从那一点起伏里知道是个活物。
“老祖宗…您来了…”那活物似乎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点难堪,往角落里缩了缩,“颜家……对不起您……我颜安,没脸见您,却还是…还是想求您件事……”
永安帝秉承颜家祖训,守着太祖皇帝共分天下的诺言,视沈长清如太祖。
“太祖临终前悔恨不已,是他……负了您……我……我……咳咳咳……”
永安帝情绪有些激动,说着说着咳起血来,沈长清走过去,站在他面前,蹲身,摸了摸他鲜血淋漓的头,“都过去了,我没有怪过他什么,你所求不说我也知道了,我答应过他,要护着你们这些小辈的。”
沈长清知道永安帝放不下的,是他那几个皇儿,是颜家正统东山再起的希望。
颜安很聪明,他知道他的皇儿跟着这位老祖宗,一定会有出息。
“我…还有……还有一事相求…”颜安脸上滑落了一些黑红的东西,说不好是不是泪水,他艰难地,努力地,一字一句地对沈长清说,“您能不能……能不能杀…杀……”
沈长清沉默了一会,轻轻道,“对不起,我不会对颜家人动手,所以不能给你个痛快。”
颜安的眸子黯淡下去,他艰难地呼吸着,痛苦地活着,活得如此没有尊严,如此煎熬,却还得活着,直到丧钟敲响,勾魂使者到来,面无表情评判他一生功过,再将他打入地狱。
你看,人死了,都一样。
沈长清起身,心里没有太多悲痛,不过是有着一面之缘的小辈,他送走的人太多了,早就习以为常。
他走到门外,没带什么感情道,“谁能领我去趟后宫?”
何公公死了,他需得再寻个引路人。
有一人站出来,也是右手向前一送,与何公公如出一辙,那人道,“王爷早料到会有这出,命小人给长清君带路。”
“长清君,请——”
沈长清没有回他的请字,只轻声嗤笑,“是吗?那他可真是料事如神。”
“回长清君,我们家王爷只是看得通透人性罢了,王爷仰慕长清君已久,二位定能相谈甚欢。”
“但愿如此。”
天空中又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冲刷着地面,卷起血沫碎肉,狠狠灌进二人的裤脚,分不清脚底下踩着的究竟是泥泞还是残尸。
沈长清又撑开了那把青灰的油纸伞,伞骨磨损严重,伞面补了又补,他却不舍得扔。
他撑着伞,锦衣卫走在他前面,淋着这不算大的雨。
那锦衣卫像个话痨一般,一直在自言自语。
“长清君,您是不知道,这雨下得可怪了,三个月都不带停的!
“我们王爷夜观天象,说是永安帝不仁不义,枉杀了冤魂,才惹得老天发怒呢。”
那锦衣卫说到这里,忽然停下脚步,“都是皇室宗亲,谁当皇帝不是当?正不正统,有那么重要吗?”
“王爷就在前面,我就不送您了”,锦衣卫躬身一礼,抬头笑了笑,原路返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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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真是你们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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