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之上波纹凌乱,夜风微凉,竹筏把木排围在中间,四下漆黑一片,水中零星点缀着灯影。
溪谷近在眼前。
那风渐渐有些大了,木排尚且稳当,竹筏们却都摇晃起来。
不过那幅度并不大,再加上对老四的信任,众人并未在意,只有沈长清轻轻皱起了眉。
风从西边来,往东南去。
溪谷两边南北分立,这风正好从谷中穿过,定然会更加猛烈。
沈长清站起身,拱手,“还请谢教主命大家停下,不能再往前走了……”
谢三财投了目光过去,不甚在意道,“一点小风浪罢了,从前也不是没走过这条捷径。”
鹰眼在一旁拉了拉沈长清的袖子,“兄弟,你要是怕,就往里面去点。”
颜华池扭过头,死死盯着鹰眼的手,鹰眼猝不及防与颜华池对视,霎时一抖,不由自主松了沈长清的袖。
——二当家的那个眼神,似乎是真的想杀人……
颜华池眼底冷色稍缓,便也站起来,伸了一手在空气里,张开五指感受风向,半晌,道,“这风起得怪,我看还是转山路比较保险。”
谢三财摇摇头,用手势示意二人坐下,“老二,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畏手畏脚了?走山道就是浪费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就闭上了眼睛,摆明了是不愿再听。
沈长清眉头越皱越紧,前面有小筏子已经进入谷中。
风平浪静,四平八稳。
莫非真是他多虑了?
越来越多的筏子从谷中通过,木排上撑杆的人留了个心眼,还是观望了一阵。
这地方从前常出事,每次经过都得小心又小心,谨慎点总没有坏处。
等到其他人全部都已经穿过长长的峡道,安稳到达另一头,谢三财稍带了点不耐烦,催促道,“别磨蹭了,快走,再挨下去天都亮了!”
“哎——”,那人应了一声,竹竿底儿往崖壁上用力一杵,进了溪谷。
沈长清时刻观察着河水流速,一直走了大半路程,都很是正常。
他心下正松了口气,木排却陡然颠簸,河水倒灌上来,几个人七倒八歪,还没等众人惊慌,鹰眼抢先道,“大哥!咱们触礁了!想来是撞到了凸出的崖壁,壁石淹了看不清,那些小筏子不受影响,咱们目标太大,得绕一下!”
“那就绕”,谢三财淡定自若。
撑篙人很是老练,不一会就绕过去了。
只是还没等众人坐稳,木排就又晃荡了一下,这一下比之前更加剧烈,谢三财整个人都向前扑倒,他迅速用手撑了一下木块才没有摔跤。
他心情很不好,呵斥道,“又撞上什么了?!就不能看着点路?!”
“对不起老大!以前走这条路都是枯水季,步行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一看这山壁乱石实在是太多,只能慢慢摸索过去了!”
撑篙人一脸为难。
谢三财拍了拍手上粘来的潮湿泥土,手伸到河里清洗了一下,道,“那就减速,看准了走,再出事,你当心。 ”
“看看看!看什么看!划你的水!”鹰眼插话道,“再摔了大哥,我老鹰非得扒你的皮不可!”
他眨眨眼,冲撑篙人挤眉弄眼,仿佛在说——大当家正气头上,我老鹰骂了你,他就不好意思再怪罪了。
谢三财看出鹰眼的心思,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陷入沉默。
风稍大了些,迎风而行无意是添了难度,沈长清刚压下去的担忧又一次升腾起来。
他坐着,又一次开口,“谢教主,这行进如此艰难,不如弃了木排,从山上翻过去。”
“此言差矣”,谢三财笑了笑,“贤弟有所不知,这过了溪谷还得走一段不远的水路,此时弃了,等翻过山难道还要再现造吗?”
沈长清知道他是铁了心的要走水道,便不再劝。
他心中不安,指腹无措地捻磨着菩提,颜华池的手搭在他腕上,仿佛是一种安抚。
谢三财就坐在不远处,颜华池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少年的手于他而言实在太烫,他僵直了脊背,有些不自然。
“别紧张呀”,颜华池笑成一只小狐狸,“不一定会有事的。”
沈长清嗯了一声,看见自家徒弟的嘴唇微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还未发出什么有意义的音节,便被一个趔趄打断!
狂风骤起,木排在飓风中飘摇,大浪将它朝左卷起,狠狠撞在崖壁上!
咔嚓——
是木头开裂的声音!
沈长清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本来不至于被这种程度的摇晃击倒,但颜华池刚才那一个趔趄直接带着他一起倒下,整个人都压在他胸口上!
沈长清后背被凸起的木头硌得生疼,这一下撞得不轻,两个人的重力都压在他脊骨上,他颤抖着手臂,慢慢把徒弟推开。
他刚才余光里看见四当家的没坐稳,掉到河里去了!
众人都慌乱不已,没人注意那边的动静,五当家的被吓蒙了,这会还两眼发直,没反应过来。
风浪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木排似雨打浮萍不住飘摇,沈长清很快爬起来,艰难寻找着平衡,往五当家那边走。
他推开徒弟想拽他的手,竟是纵身一跃径直跳入水中!
“师尊——!”颜华池再也顾不上什么暴露不暴露,他刚想追上去,才站起一半就被晃得半跪于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不甚结实的草绳在风涛里摇摇欲坠,木头上的裂缝越来越多,这木排——
要散架了!
“呵——”颜华池低嘲一声,阴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无数墨绿藤蔓自他躯壳破体而出,铺天盖地!
他一手扶着膝盖,另一手抓住那些藤蔓,在那木排彻底绷不住了的前一刻加固好了它,用没刺的藤条把众人牢牢捆在木排上!
带刺的那些被他用力扎进山壁坚硬岩石里,他在夹道中生生织了张黑网,又用那藤蔓做成的网在如此剧烈的风浪里固定住了木排!
与此同时,另一半柔软的藤蔓在水下肆掠,追寻着沈长清的踪影。
那水底下怪石嶙峋,锋利的石块一个不慎便能划破大片皮肤!
河里暗流汹涌,河面波涛滚滚,狂风搅动着河水,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水里黝黑一片,看不清里面情形,风把一切气息都吹散,鼻尖捕捉不到血腥味。
他心里没底,一阵一阵地发着慌,胸口酸闷异常,藤蔓遍寻不到沈长清踪迹。
“又是这样!”颜华池忽然提高了音量,更多的阴气在汇聚,他全然不顾自己,任藤蔓疯长。
那些阴藤从他身体各处钻出,一个个血洞淌着鲜红的液体,血液顺着藤蔓滴落水中。
“为什么你就不能想想自己,哪怕只有一次!”
在暴风中,他却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没关系,没关系,你等着,等着我来抓你。”
“师尊啊…”他笑得病态,“徒儿再也不给你机会溜走了……”
他好像是疯了,梦话一般呓语,“再也不给了……”
他轻轻一跳,夜色里,不见他踪影。
直到颜华池完全沉入水中,谢三财才从震惊里回过神。
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老二如此恐怖的表情!
他被捆着,动弹不得,背后凉飕飕的。
他知道,那不是因为湿透了衣的河水,是因为看见颜华池方才那笑容而冒出的冷汗!
毛骨悚然!汗毛在一瞬间倒立,鸡皮疙瘩爬满了脖子和脸!
水底下,沈长清目标明确,已经游得有些远了。
四当家的双腿瘫痪没法游泳,他若不救他的话,他一定会淹死的。
风浪并不能对他造成太大影响,但水下光线实在太暗,他凭借天目锁定四当家的位置,却难免会因为撞到乱石而影响速度。
他磕磕绊绊游过去,才看见四当家竟然一点都不挣扎,仿佛早就认了命。
四当家闭着眼睛,头巾不知被卷到了哪里,他青丝散开,张着双臂慢慢沉下去。
好像从来没有期待过会有谁来救他一般。
沈长清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好像曾经也有过一个什么人,在那扶褚山上黑色的大海里,放弃了挣扎。
山上怎么会有海呢?他从来不记得扶褚山还有什么别的人来过。
就像那个时候,阳光照不进深海,沈长清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但他坚定不移握住那人的手,要把那人从水里带出来。
他好像是失败了。
阴冷的海水必须有人坐镇。
于是,他替那人留在了海底,用力把那人推了出去。
“你是极凶,你是苦难众生汇聚的怨念,你从诞生那一刻起,除了黑暗便再没有见过别的颜色”,他声音轻轻,“但那不是你的错,那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去投胎吧,去轮回,去真正活一世”,他很轻柔地摸摸那人头顶,“去看看人间的烟火色。”
沈长清神色有些落寞,他只能想起一些混乱的碎片。
他不再多想,只一如当年那般伸手要去拉四当家。
忽然间,昏暗里有什么东西缠住他的腰,那东西被人用力一扯,沈长清便飞速向后远离,而另一根同样的东西绕上四当家的脚踝,猛地将其甩出水面。
有人抱住他,即便在水里他也能清晰听到那人的声音。
“明知道我会怕”,那人声音低哑,“你怎么狠心留我一个人。”
“师尊…乖…说你错了……”那人的手越收越紧,仿佛他若不说,那人便要活活勒死他。
那人的嗓音不是一般疯。
沈长清想,这不应该,怎么会这样呢?
那人吐了个水泡泡在他耳边,张口咬他耳垂,步步紧逼,“听话……说你再也不敢了……”
很好,华池终于黑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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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乖,说你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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