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清其实一直有一个疑问,如果昭阳真成了大凶的厉鬼,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出来害人呢?
大凶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它们只会无差别攻击,疯狂屠戮目光所及的一切。
等沈长清走到井边,这些疑惑便迎刃而解,井口有不知哪位道长留下的封印,不阻凡俗物,只拦离世人。
不过这封印不是很高明,三个月前就有点松动了。
沈长清思索了片刻,从泄露的这一点点鬼气就如此惊天动地来看,这位长公主很可能已经摸到了极凶的门槛。
大事不妙。
连他也不敢妄言能够轻松应付,更别提旁边还有个新收的徒弟需要保护。
若是以往,沈长清一定会在它蜕变完成之前冒着受伤的风险收了它。
但此刻最理智的法子却是加强封印,待到日后解决。
身在这龙潭虎穴之中,他若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颜平都会敏锐地抓住时机直接翻脸。
还有一点就是,他几乎可以肯定昭阳的死与颜华池脱不了干系,虽说虎毒不食子,可万一呢?
沈长清伸出两手,按在井沿,低头朝里面看去,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也是,近十年了,早就泡得只剩下一把枯骨,沉在井底,与那些烂得差不多的衣料纤维作伴。
井壁上厚厚一层深绿色的青苔,滑腻腻的,但凡失足落了下去,就再也不必想着上来了。
沈长清右手在虚空中点了几下,几道泛着金光的符文落在原先的封印阵法之上,虽然只简单改动了几处,但若没有他独门的秘诀,是绝对无法轻易从外面打开的。
至于说里面那个,也足以封她个三五百年的了,等他料理了颜平,再把徒弟送上皇位,就可以腾出手彻底解决昭阳公主。
颜华池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歪歪斜斜靠在立柱边上,目光灼灼盯着沈长清的背影。
良久,他主动开口,“差不多了就走吧,起码让徒儿先沐个浴,更个衣。”
装的倒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可眼睛里的失落在沈长清面前是掩不住的。
沈长清走过颜华池身边,微微点头,颜华池细微地勾了唇角,跟在他身后。
颜平在外面候着,见两人出来,晃了晃手里的灯,“本王送二位出宫。”
沈长清从宫女手里也接过一盏,平和道,“有劳了。”
天边没有星,也没有月,但明日晨起,乌云会散开,阳光会将皇城连绵三月的灰蒙雾气一扫而空,百姓推开门的时候,会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太阳公公舍得出门了”。
至于那之后是奔走相告喊邻里起来晒被子,亦或是妇女们结伴到护城河边捣衣,就不是颜平会担心的事了。
颜平走在沈长清左侧,余光瞥见沈长清那总是带着淡淡愁绪的眉眼,他想,传言不虚,他家的这位老祖宗啊,真就长了副悲天悯人的慈悲相,生来就合该成仙的。
若用丫鬟们的水粉胭脂往那眉心点上一个小红点,可不就活脱脱一个观音大士下凡!
走到宫门前,颜平就站住脚不走了,他眼中闪着精明的光,脸上带着笑容,春风得意却又不忘带点谦卑,声音不高不低道,“老祖宗,不送了!”
沈长清的手放在颜华池背后,前行的步伐没有停顿,那身后的声音略轻,却叫微凉的风带到沈长清耳边,刚好听个分明。
“再见面时,您可要当心了,雨虽停,路还湿,东方未白,夜色正浓。您慢点走,万一不慎摔了跤,恐怕要万劫不复!”
“平亲王有这个闲心,不如先想想明日上朝,如何稳住丞相。”
沈长清二人渐渐消失在黑咕隆咚的夜色里。
颜平收敛了笑意,冷冷看着宫门前的锦衣卫统领,“卫卿是识时务的人,该做什么,想必不用寡人过多提醒。”
卫开霁持刀抱拳,单膝下跪,高声道,“臣领旨谢恩,即刻去办!”
卫开霁从胸前衣襟取出藏了许久的圣旨,圣旨上染着血迹,照应着写字人的凄惨。
“只是国师那边……”
“照去不误,沈长清毕竟也是朝臣中的一员,他在京城有国师府,这些年来颜家一直替他看顾打理着,他今夜多半就在那里下榻,你去宣读圣旨的时候放尊重点,别让人传出什么不好的风声。”
这一夜,朝野上下动荡不安,无数大人从睡梦中被管家唤醒,接见了这位特殊的宣旨人后,在马夫和家丁的簇拥下乘着车马往皇宫赶去。匆忙间还闹出来个笑话,御史大夫长孙璞瑜出来接旨时连鞋袜都跑掉了!
国师府较远,卫开霁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给门夫递了拜贴,门夫是个精瘦干练的老汉,验了验没有问题,便让家丁开门,拱手一礼道,“老爷特意嘱咐,若是宫里来人,不必通报,直接放行,大人请进。”
“卫大人请随小的来”,一个机灵的小厮上前,恭敬引路。
在国师府,卫开霁可不敢摆架子让沈长清亲自来接,他跟着那小厮走在偌大的外院里,七弯八绕绕过几座华亭,穿过几处弧形拱门才到沈长清的书房。
“少爷早些时候已经在东厢房睡下了,老爷吩咐一切从简不要闹出太大动静,招待不周还请卫大人见谅,小人这就先告退了。”
卫开霁走入书房,沈长清端着一杯茶,坐在桌案后面,左手一下一下轻敲桌面,晃晃荡荡的菩提珠儿撞在桌沿,发出的声音有些沉闷。
沈长清坐着,卫开霁站着,缓缓摊开手里的圣旨。
“永安十三年春闱,京中三月阴雨,司天监告朕以祸起,朕感学子进京不易,不愿寒天下举子之心,遂修书扶褚山,恳求国师入宫主事。
“然,寡人终究眼拙,国师久不入世,朕亦无从辨起,竟遭歹人钻营,假冒国师入宫行刺,以致千年功业付之一炬。朕心哀痛,不可断绝。
“六宫之中,无人幸免,朕之储君,灰灭无余!朕悔恨矣,为时已晚,今留绝笔,告诸卿知:
“朕无兄长,只余一弟,是为平王。朕于危难之际,性命攸关之间,满朝文武无一人可救,唯平王救驾,携亲兵与那妖道殊死一决,寡人方得苟延残喘,弥留之际书此诏言,朕殡天以后,平王继位,诸位爱卿当尽心辅佐,鞠躬尽瘁。朕在天之灵,倍感欣慰,必佑我天齐万世太平。
“永安十三年,丁卯,颜安手书。钦此。”
卫开霁上前两步,倒转圣旨捧在手心,“请国师过目。”
见沈长清点头,卫开霁清了清嗓子,又道,“平亲王口谕,请国师明日早朝,商讨新帝年号登基大典及皇陵扩建一干事宜。”
沈长清不语,盏茶功夫后,他嗤笑,“礼赞官和工部该做的事却找【山人】,是何道理?”
“回去告诉你的新帝,老祖宗我年纪大了,操不得心,最好别再动那借我正名的心思,明日的早朝我会去,但很遗憾,我是去给新皇陛下添堵的。”
卫开霁卷起圣旨,恭敬一礼,道,“下官遵命。”
“退下吧”,沈长清目送人走到门口,忽而轻笑,“别忘了提醒颜平,他需得守灵三日,在灵前继位。永安帝的灵柩可得多派些人把守,最好请几个和尚法师坐镇,否则——”
“我担心他成为天齐有史以来在位时长最短的皇帝。”
卫开霁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沈长清不疾不徐的那声“慢走,不送”好似一道催命符,让他先前在宫门口拦路的那股子勇气一泻千里,再支棱不起来,只得落荒而逃。
卫开霁苦笑,问此世间谁会喜欢当乱臣贼子?可颜平手里捏着他老母和妻儿的命!
他只好带着底下的兄弟们跟着颜平铤而走险发动事变。看着昔日的弟兄们兵戎相见自相残杀,他又如何不心痛?
可惜时也命也,形也势也,他劝过那些弟兄,是他们自己不识时务,以致白白命丧黄泉。
世事往往如此,哪怕再要好的人离世,短暂的悲痛过后,便将一切抛诸脑后,各人只顾自己的前途。
卫开霁背着月光,踏着青石板路,直达皇宫内殿,那里彻夜灯火通明,没人知道他们在里面商讨着些什么。
沈长清透过书房的窗格朝院里看去,天正在一点一点亮起来,草叶慢慢从如墨般的黑沉转为浅绿。
今晨露重,有些微寒凉,沈长清着小厮去取件薄披风添上,老管家大清早就寻了过来,递给他几本账册。
“账房先生告病,小人代为汇报。府邸一应花销用度都是从国库支取,内院绣娘丫头嬷嬷记在这本黄账子上,那绿册子记的是外院家丁们的开销,剩下的是您从前留下的产业,由布政司代为打理,每年都往这边送了分红,这笔钱不算少。”
“嗯”,沈长清应了一声,皱眉道,“找个靠谱的大夫好生看看,让他先不用急着做事。这段时日就劳你和华池多费心。”
“老爷对…华池少爷是怎么打算的?”管家小心翼翼开口,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小人祖上虽然是由皇家指派,但世世代代都是您的家奴,早就脱离了宗室掌控,老爷可以信任小人的。”
“我非信不过你,只是现在府里情况不明,京中暗流汹涌,你们言行举止都需谨慎,不该问的就烂在肚子里”,沈长清接过小厮递来的披风,加在肩上系好带子,“对于华池我自有安排,他目前的情况不宜过多接触外界,我出门之后,你派人时刻盯着东厢房那边的动静,必要时候,允许动手。”
“是,小人记住了。老爷,小人送您到门口。”
【山人】古时国师自称贫道贫僧或者山人,沈长清既不念佛也不修道,故而这里的自称为山人。
冷宫十三年无人问津,而昭阳死于八年前,所以封印不是为了昭阳专门请人弄的,它早就在了,昭阳入井的时候还是活人,封印自然不会拦着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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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坐着接旨不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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