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迈开了脚步,朝着城门口走去。
城郊的坟场在薄雾中显出轮廓,荒草萋萋,几处新坟的土色还带着湿意。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草和远处焚烧纸钱特有的焦糊气息。
江清晏的脚步在嶙峋的石块和无名土冢间穿行。
不远处,董贺跪在一截歪斜的木桩前,火焰混合着松脂和纸张燃烧的气味,映照着他的脸。
江清晏找到这里时,就看到他红着眼眶,麻木地向冉冉火堆里扔着纸扎。
窸窣的脚步声吸引了董贺的注意,他仰头,目光跟随着江清晏渐渐行来的身影。
江清晏停在董贺身边,看着那截木桩,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潦草地写着“钱康德之墓”五个字。
“清晏……”董贺缓缓开口,嗓音嘶哑干涩,带着一丝颤抖,“你……也来了……”他吸了吸鼻子,又抓起一沓纸钱,胡乱塞进火堆里,火焰猛地窜高,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江清晏低低应了一声,他蹲下身,默默地从竹篮里抽出三炷香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江清晏将香高高举过头顶,对着那简陋的木桩深深地拜了三拜,然后郑重地插入泥土里,香头明灭的火点在薄雾中显得微弱又坚定。
说来也离奇,李兰曦变出来的这些东西先前他碰不到,现在却能实实地取放。
火焰因江清晏新添的纸料而轰然迭起,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两张年轻的、写着沉重心事的面孔。
“老师……走好……”董贺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胡乱抹了一把脸:“老师……怎么就想不开呢……”
“想不开?”江清晏终于开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想不开’?钱伯他不是……”
后半句“被冤枉死的”卡在喉咙里,被董贺骤然抬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堵了回去。
那眼神里有巨大的悲痛:“你不知道吗?”董贺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仵作和衙役在老师下葬前又验过一次尸,说的是……老师是自尽……”
“胡闹!荒唐!”
江清晏猛地站起身,声音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和荒谬感,惊得坟场里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起。
“先前说的凶杀,岂有变为自杀的理!钱伯自爱,岂会自寻短见!定是那些构陷他的豺狼下了黑手!然后伪造成自尽!董贺,你糊涂!你怎么能信那些人的鬼话!”
董贺也站起来,身体虚弱、激动地晃了晃,泪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冲出。他一步踏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清晏……我也不想信……但是我现在……不得不信……”
“他们从老师家里搜出了老师的遗书,你知道他在上面写了什么吗?”
“穷困如刀,日日凌迟……清白之名,救不得腹中饥馁;满腹经纶,抵不过半吊铜钱。”
“若有来生,愿不再为寒门书生……”
董贺哽咽着:“江清晏,你我都没看过那封遗书,可是我爹看过……在老师下葬那天……”
“不……不应该是这样……”江清晏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颠覆世界观的茫然和剧痛,“钱伯……钱伯他教导我们‘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怎么会……怎么会……”
闻言,董贺瞬间涕泪纵横:“不能移?不能屈?清晏,你醒醒!老师……老师已经被压垮了啊!”
董贺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到江清晏心头,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踩到一块碎石,几乎站立不稳。
“呵。”一声压抑着极致悲凉和荒谬的低笑从江清晏喉咙里挤出,“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钱伯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
江清晏拂袖而去。
清白?傲骨?
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这些钱伯亲口传授、刻入他们骨血的道理,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难道真的脆弱得不堪一击?那老师教给他的,又算什么?
不!他不信!
国子监……大槐树……
李兰曦说,她知道事情的原委。
一股偏执的火气在胸腔里翻滚,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她!找那个女鬼!
内城的街道比外城更加宽敞整洁,行人衣着也更加光鲜亮丽。
国子监那朱漆的高大门楼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但此刻这座无数学子心中向往的圣殿在江清晏眼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他的目光越过门楼,死死锁定在了大门左侧那株虬枝盘结、华盖如云的老槐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快步走向大槐树。
槐荫浓密,他站在树下,仰头望去,枝叶间光影斑驳,却不见那抹幽蓝的身影。
“李兰曦?”江清晏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树荫下显得有些突兀。
国子监内隐约传来诵读声,树下却无人应答。
焦躁蔓延开来,他眯了眯眼,攥紧了拳头。
为何不出现?这算什么?戏弄他吗?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自身侧不远处响起:“江解元?”
是刑部清吏司郎中于文海。
于文海身着一袭藏青色常服,显然也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意外地看着江清晏,随即转为追究。
江清晏躬身行礼:“草民江清晏,见过于大人。”
于文海微微颔首:“免礼。我记得江解元家住城南永安坊,这个时间点儿面馆生意正好,你不在家里的铺子上帮忙,来国子监做什么?”他语气平和,却带着盘问。
“回大人。”江清晏不紧不慢,“草民刚才城外祭拜恩师钱先生回来她。”
他抬起头,看向于文海的目光里压抑着痛楚:“恩师突遭横祸,草民心中难安,无以排解。国子监庄严肃穆、学脉深厚,实属万千学子心中的圣地,草民自然不例外,便想着在此驻足片刻,或能稍解心中郁结。”
一个痛失恩师的学子,在精神寄托之地寻求慰藉,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钱康德……”于文海默念着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沉重的惋惜,“他的案子是我在负责。可不久前,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新的调查结果说是自尽。”
江清晏点了点头,呼吸紧凑起来。
“但是我总觉得不对。那封遗书,是我搜出来的没错,字迹也对得上。怪就怪在,上边看到遗书后就直接拍板了,叫我也不要再管了。我觉得这案子……结得太仓促了。很多细节都没有个解释。”
“恕草民冒昧,具体有哪些解释不通呢?”
“害!其实也无伤大雅,许是我过于多疑了,硬要解释也算合理。但有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毒死钱康德的毒药经查验为鹤顶红。这药朝廷已经明令禁止多年了,钱康德一个教书的是如何拿到的?”
闻言,江清晏浑身一震,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于文海微微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叹,“唉……江解元,你信吗?”
江清晏心头剧震,心思电转间,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这位郎中大人,并未因结案而放弃追索!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人明鉴,草民……不信!”
他抬起头,直视着于文海的眼睛:“恩师一生清贫自守,安贫乐道,常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教诲我等。他心性坚韧,视名节重于性命!纵使贫病交加,亦从未有过半分颓唐轻生之念!草民斗胆断言,恩师绝非自戕之人!那遗书……必有蹊跷!”
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于文海静静的听着,并未对江清晏的激烈言辞做出评价,只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也不信。”
“此案虽已结,但疑云未散,背后定另有乾坤。江解元,你既是钱先生最得意的学生,亦是此案关键之人,若想起任何异常之处,无论多细微,无论牵扯到谁,务必慎之又慎,可寻机告知我。”
这既是提醒,也是一种隐晦的邀请。于文海在告诉他:我还在查,我怀疑这案子有黑手,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可以信任我。
江清晏郑重地躬身,深深一揖:“草民……铭记于心!若有丝毫线索,定当……竭尽全力,禀明大人!”
这一礼,比初见时更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与决心。
就在于文海准备再说什么时,一阵微风拂过,几片翠绿的槐叶打着旋儿飘落,其中一片恰好拂过于文海的肩头。
就在那一刹那,江清晏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在于文海背后的大槐树树枝上,一抹极其淡薄、几近透明的幽蓝水影。
李兰曦,她来了。
江清晏立刻向于文海行礼,匆匆告辞,急促地闪进一条阴湿的无人小巷。
“我先说好,我不白帮你,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我一个忙。”李兰曦的身形显现。
“可以。”
“那你先做好心理准备,有个人你应该想不到。”
“谁?”
“董贺。”
董贺: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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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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