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大柳树茶馆跟前的几条街今儿是闹集,头前城隍庙里的纪老爷做寿,衙门口拨银子点了一里地的花灯,夜里鸣更值守,免了一个七八日的宵禁。
风凉好买卖,一入伏里天,大太阳地儿里晒死个人,也就太阳落山那会儿才能出来走动,比起白日,夜市反倒是热闹许多,小商小贩们也卯足了劲儿的呦呵,就指着这几日的辛苦,把一个夏天的难捱都给补出来才好呢。
舞七磐的小姑娘是南边来的人,后梁话都说不好,脚下踩着鼓点子还一个劲儿的喊发财、平安。
寿星老坐花车进了城隍庙,老百姓一窝蜂的围上去凑热闹,卖糖葫芦的半大小子扛着草靶子跟上,只有台上《挂画》的花旦拈指起舞。
那旦角儿是正经西戏出来的,一把六寿椅被她踩得如履平地,展画坐定,台下纷纷鼓掌,茶馆小二捧着贺发财的匣子出来收钱,为数不多的几个看客也笑着离场。
对面酒肆二楼的窗户掩上,苏澜拿一块小金元宝,叫人赏了方才那花旦,扭头跟身边的人道:“那小姑娘叫做‘满堂彩’,她师父是咱们云中府一顶一的名角儿‘檀儿红’,正经的梆子腔出身,公子您要是瞧着喜欢,待会儿就能把人给您送家去。”
周子豪顶着个假名字被人叫了十几年的老爷,一朝从头来过,猛地听到少爷俩字儿,先是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不用了,就是这出戏怪喜欢的。”
《挂画》唱喜,《杀狗》唱悔,他大半辈子都在听从父亲的安排,人到不惑之年,才回味到落寞后悔的滋味。公子?一个四十多岁的公子还真稀罕人呢。
周子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烈酒顺着嗓子眼儿吞下,蜇的他满嘴痛楚,“舒坦,我回云中府有些日子了,还是头一回吃到口味纯粹的好酒呢。”
后梁贵族好果酒甜腻,便是有性子浓烈的好酒,也要兑上一勺蜂蜜,他在大陈多年,口味习惯早已随了那边,反倒是对自己家里的东西水土不服了,那甜腻腻的酒,他吃不惯,也吃不下。
“您喜欢就好,这是我舅舅自家酿的酒,回头我提两瓶给您送家去。”苏澜在生意场多年,溜须拍马的本事日益增进,他不提东西是在哪儿买的,一句舅家的出处,就将宾主关系拉近了一步。
“过两天吧。”周子豪道,“等我出远门儿回来,我再想吃,叫人去府上跟你讨。”他在父亲跟前求了个河堤巡检的差事,虽是临时指派,到地方上露个脸就回来了,可露那一脸,别人也好知道他的身份。
如今的他,身无长物,迫切的需要做些事情证明自己,也能叫老爷子知道,除了能弄银子,他这个儿子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呵,那我可得敬您一杯,外差是辛苦活儿,以后咱们云中府里外,还指着南院王跟您呢。”苏澜从小不受父亲重视,家里兄弟们最得宠的事,当数是外派出去负责一方生意。
他们当中,四哥是最聪明的一个,四哥在生意上有天赋,行事作风又像极了父亲,十几岁就能在应城管着三四家铺子,这些年更是愈发了得,在关外开疆扩土,做一番了不得的大事,苏澜最大的愿望便是能赶超四哥,然后取而代之。
凭能耐让父亲瞧见自己的优异,让父亲知道,自己比苏南枝那个蠢丫头更适合坐苏家的当家人。
“是辛苦些,不过身为人子替父分忧也是应该的。”周子豪笑着接下他的敬酒,“我们家少有姊妹兄弟,日后连个帮衬的人都没,也只能事事自己多辛劳一点。”
两句话,含沙射影的拐到了苏南枝身上,苏家可是出了名的人丁兴旺,光苏老爷名下庶出的少爷就有一十二个,只是嫡出的却只有一位女公子,偏苏家不讲究重男轻女的老规矩,苏老爷把一十二个儿子视若尘土,独独对那一个宝贝女儿是一百倍的上心。
苏家的儿子哪个不想替父分忧,可惜没那个机会。
苏澜撇了撇嘴,道:“姊妹兄弟多了也有多了的难处,远了不说,眼巴前儿就我们家那一摊子……哎……”苏澜一声叹息,所有的委屈不甘都在里头。
周子豪道:“令妹聪颖多慧,生意上的事情也是运筹帷幄不在话下,我原先在外头的时候,就听过苏家女公子的大名。”
“嘁。”苏澜才不要替苏南枝卖好名声呢,“不过是老爷子在后头筹谋罢了,嫡庶有别,她是嫡出又是个姑娘家,一家子都疼着宠着她些。”
南院王府这位找回来的公子爷也是庶出,苏澜刻意强调嫡庶之分,为的就是叫他在打心眼儿里站在自己这边。
周子豪片刻迟疑,点头道:“陋习当道,一家子姊妹,又都是一个父亲所出,哪里需要讲究的那么清楚。”
“可不是么!”苏澜以为自己找到了知音,高兴地给周子豪满上一杯酒,坐近了说,“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哪有重闺女不重儿子的道理?老祖宗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家业后事,还不得是指着咱们这些当儿子的。”
他一身酒气,又连灌了几杯,像个红屁股猴儿似的撸袖子抱怨:“我家老爷子糊涂啊,家里的生意要给闺女管,祠堂里祖宗面前磕头求庇佑也得闺女去,就连庙里拜菩萨给父母老家儿祈福也是她苏南枝独一份儿的殊荣……”
苏澜两眼放空,拍着胸脯流起眼泪,“可我也是他的儿子啊,老头子不光有苏南枝一个闺女,他还有个儿子啊,他儿子叫苏澜,这名儿还是他给取的呢……”
周子豪默言不语,按住他手里的酒杯给满上,苏澜抽噎着又吃一杯,磨着脸问:“他们不公平,对吧,不公平啊……”
“是不公平。”周子豪顺着他的话往下哄,“按规矩,三节两寿本就是儿子在跟前磕头的,你们家老爷子五月当午不叫你到跟前儿,是有些不公平。”
苏澜脑子里混沌一片,整个人彻底醉糊涂了,他只听到了五月当午几个字,突然咧嘴嘿笑:“今年不是,三节两寿给老家儿磕头是祖宗定的规矩!我今年磕了……”周子豪的袖子被他扯成了一条线,拖着整个身子往地上按。
他话都含糊不清了,却掩不住话里的喜悦,“我给老爷子磕了仨头,给我母亲……嗯……我嫡母,也就是那臭丫头的娘……我也给她磕了……”
“我孝顺!”苏澜揪紧了手里的那片布头,像是抓住了这些年的不甘心,“我孝顺啊,那是我爹啊,我老子啊,他也是我老子啊……”
醉鬼没了最后的力气,手一撒,‘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沉甸甸的砸出闷响。
周子豪脚尖踢他一下,“苏老弟?苏老弟?”没回应,又蹲下身子,试探地道,“苏南枝五月节没回家给你父亲磕头,她人在哪儿?”
连问四五回,醉醺醺的苏澜才有一丁点儿回应,含含糊糊地睁开一只眼睛,盯着周子豪那张有些阅历的老脸,“嗯……”
许久的沉默以后,苏澜忽然咧开嘴笑了,指着周子豪道,“你好丑,像你父亲,我妹妹好看,嗯……臭丫头不像老头子,老头子也丑,但我母亲好看,比我娘都好看,比庙里的神仙也好看……”
说着说着,笑脸儿变成了哭脸儿,“我没臭丫头好看,可我也不像老头子啊……我像我娘,可我娘比不过我母亲,哇……我娘比不过我母亲……怎么就比不过呢……
那双不甘的手重重拍打着地面,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嘴里的话反倒是越说越含糊。
这下,周子豪的脸彻底黑了,手上力道加重,使劲儿推搡着苏澜:“五月节那天,苏南枝到底在哪儿?”
“苏南枝?杀了她吧,杀了她大家就能看见我了……”苏澜不耐烦地拍打着周子豪的心口,“求求你,杀了她,我给你银子,给你好多银子……”
终于,躲在隔壁听了一晚上墙角的卞原再也看不下去了,一脚踢开房门,进来赏了苏澜两个耳光。
“杀人啦……父亲救我……”苏澜喊了一句,可能自己也意识到不对,捂着脸又改口,“母亲救我……母亲您得管我啊……”
卞原拿旷野里训马的手段,摸出鞭子就往他脖子上吓唬,“五月节那天你妹子在哪儿?说!”
性命当关,苏澜即便脑子不清楚,嘴巴也知道‘平安’俩字怎么写,他哭腔道,“上香去了,老六跟她一起,老六都能跟着去庙里给家大人祈福,我也想……我也想去……”
醉鬼越哭越伤心,最后是被周子豪架着胳膊搀下了楼,苏家的小厮在前头引路,到了家,赵氏自是好一通臭骂,赵氏在家厉害惯了,连带着将周子豪一行也骂了几句,才翻着白眼把苏澜接回屋。
“这算什么事儿。”卞原拍打着身上的酒气嘟囔,自己放着热闹的夜市不逛,陪太子念书,爬墙窟窿上偷看了一夜,临了还得搁一个婆娘面前受窝囊气。
周子豪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也不亏待跟前儿效力的人,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双锦鲤信封,拍在卞原怀里,“拿这个给茶马司的鄞大人看,你要什么文书,也告诉他。”
借着街边的红灯笼,只见封皮一角落着个小小的‘周’字。
卞原马上喜笑颜开,玩笑着低头说软话:“谢爷赏,回头您有使得着小的,只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一百匹野马拦在前头我也头一个冲出来效力。”虽说长生天在上头看着不让人们说谎话,可他这算入乡随俗,汉人的男子都说谎话。
殊不知,他这会儿有功夫担心家乡的神明责怪,倒不如想想,碰见了熟人,该如何解释自己与南院王府才认回的少爷为何关系会如此的亲近。
可惜,这些未卜先知的事情就像他说过的谎话一样,都不归长生天管。
走出苏澜家两条街,忽然听到身后人喊他的名字,“卞原,好巧啊,在这儿碰见你了。”女人的声音熟悉的如同一道能够劈开雪山的惊雷,叫卞原从脖子凉到脚心。
他苦笑着回身,提一口气,道:“梅梅啊,你也来逛夜市?”
《挂画》王存才先生的最佳。
蒲州梆子:发源于古蒲州,又名南路梆子”、“西府戏”、“西戏”、“晋腔”、“梆子腔\"等。
城隍庙里的纪老爷:威灵公纪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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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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