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远离闹市,离郊区倒更近,康安安没有用赵府的马车,而是和谢子璎一齐走到闹市后,另外租了一辆马车。
“安姑娘,如果现有的小王爷真的是别人,而他身体里被镇住的精魄才是他自己,我们该怎么办?”谢子璎苦着脸,终于说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担忧,“难道我们真的要为了救那个陌生人,把他彻底消灭掉吗?”。
“不要胡说,我们只是在清除他身上的诅咒,至于那个外来的精魄,也不是要消灭它,而是把它自引入该去的地方。”康安安板着脸,冷静道。
“你……你就不会觉得舍不得吗?小王爷这么喜欢你,其实你们在一起,也挺好的。”谢子璎喃喃地,想说又不敢说。
“你错了,我不是这个世上的人,我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康安安纠正他,“难道只是因为我们和他熟悉了,喜欢这种相处方式,就放弃机会寻找真相?那对他身体里的那个被封住精魄的小王爷来说,多么的不公平!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处境会是多么的悲惨绝望?”
“好啦好啦,我错啦,安姑娘都听你的。”谢子璎涨红了脸,和康安安相比,他觉得自己优柔寡断,婆婆妈妈,更像是个女人。
时下流行精致小巧的庭院楼台,汴京里的富贵人家均是金钉珠户,碧瓦盈檐,而郭府偏要背道而驰,不但府第地处偏远,房屋更是高大巍峨,浑朴雄阔的风格。
下了马车,便看见诺大的两扇乌头门,旁边一色水泥墙,上头覆了青铜瓦,门口处还埋着驱邪避煞的石敢当。连赶车的车夫都说:“这家人好邪门,谁肯把家院迁在这么荒芜的地方。”
郭府背靠大山,看得出是利用地势高低而建成,山上峰间还有一道溪流顺着激石淙淙然而下,想必府里修凿了人工的池塘。
“碧瓦照日生青烟,谁家高楼当道边?”谢子璎道,“这位郭中庸大人真是快活逍遥呀。”
门上有铸铁大环,上去叩了几下,门打开一条缝,有个家丁模样的伸出头来,问:“你们是谁?有什么事吗?
康安安说:“我们只是路过的行人,口燥得厉害,想进去讨碗水喝。”
家丁想了想,说:“你们先等等。”他关门进去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人又出来了,打开门让他们进去,绕过一架照壁,一路请到间侧厅,仆人奉上茶水,谢子璎拿起杯子喝了几口,忽然开口道:“你们府上有病人吗?”
家丁呆了呆,说:“没有呀,公子何出此言?”
谢子璎笑:“我刚才进来的时候,闻到一股子药香,还以为是谁在煎药呢。”
家丁也笑:“公子没错,其实是我们院里种的各种药草,因为我们主人很懂医术,所以不像别人家喜欢种些茉莉、素馨、建兰的花花草草,而是栽了各种稀奇的药材。”
“那敢情好,我对草药也很有研究,正好去看看。”他不等家丁回答,站起来便往外走。
家丁呆住了,没想到这人如此厚脸皮,说看就看,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嘴里说着:“慢……公子且留步……”脚下已经跟着他走出了侧厅。
院子里风景果然独特,前揖翠岭,后据苍山,飞楼层台随地势构筑,到处浓荫蔽日,抬头看,山上层峦奇岫,有一架小瀑布飞空而下,注入院中大水池,池中有许多文龟、斑鱼,院中花苑亭榭,制作雄丽,墙角下果然种了许多何首乌、半夏、白英、紫苏、辛夷等草药,迎面清芬满怀。
谢子璎嘴里‘啧啧’出声,像只田鼠似的在草堆里钻来钻去。家丁便跟着他一起钻,累得哼噗哼噗,不停地追问:“公子你看够了吗?公子,差不多了吗?”
跟着跟着,忽然想起应该还有一个人,起身左右看了一遍,哪里还有康安安的影子。
“人呢?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公子呢?”家丁脸色顿时白了。
“不知道呀。”谢子璎装作大吃一惊,“是不是迷路了?只怪你们家太大了,他走岔了道。”
“唉啊,公子,你千万在这里等着,别再走动,我去找他回来。”家丁急出一头冷汗,顺着小路往回跑。直看到他身影消失了,谢子璎才脸上露出个洞窝,笑嘻嘻地,往着另一个方向走了下去。
郭府实在很大,康安安也差不多迷了路,不过院里奴婢不多,偶尔看到一二个也能避开,走着走着,康安安发现这个府里有件奇怪的事情,按理说背山而造,又种了许多的花草树木,应该四处鸟语不绝才对,可是一路走过来,竟然一片安静,毫无鸟鸣虫吟之声。
康安安瞧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隐约有些发慌,小王爷固然危在旦夕,外头还有个四处飘荡的罗刹娑,随时都可能害人性命,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迫在眉睫,不由她不心惊肉跳。
终于,还是定了定神,抚平额上散发,看了看空中一弯淡淡的上弦月,有几处房间里开始点上了灯,点点映在树木斑驳的缝隙里,光影零乱,更显得穷山绝谷,野地荒凉。这倒给她方便了,对着亮着灯光的房间,她一间间偷看了过去,如果那位病人藏在这里,一定也是要点灯的吧。
一口气摸了几个点灯的房间,都有人在走动或干活,毫无特别之处,直摸到灯光最亮的房外,透过窗户,她看到屋里有三个道士打扮的人在吃酒,桌上杯盘狼藉,那几个人边吃边谈,其中有个红鼻子络腮胡须的中年道人大声说:“大人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他对面坐着个年纪相仿马脸瘦削的道士,正慢悠悠地嚼着花生米,吃罢又端起杯子喝了口酒,才说:“能出什么幺蛾子的事?无为你休要多疑,反正再过些日子,咱们少不得提着银子各奔前程,想见都见不着,何不趁着这机会多聚聚多乐乐。”
第三个白白胖胖长相斯文,看起来最年轻,也最不像是道士的道士便用力点头:“快了快了,再施最后一次法,就大功告成,这些年咱们齐心协力,做成了这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何等风光,可惜知情的人实在少,今天我就再敬几位道兄一杯,日后出去,别忘了今日的情义就行。”
三个道士又喝了一轮,络腮胡子的叫无为的道人又说:“别怪我唠叨,前些天我为咱们的事又了卜一卦,居然是个困卦——泽上无水,受困穷之,实在不妙得很,大家还是小心些吧。”他指了指马脸道士,“玄机兄你是精通六爻的,你不信也算一算。”
玄机道人是个慢脾气,听了只是笑笑,“算了又如何?难道卦象不满意,你就要劝我们都住手?你肯我肯,郭大人也不肯呀。事已至此,你我就该有始有终,尽力为之,休要瞻前顾后,犹豫不定了。长风兄,你说对不对?”
长风就是那个白胖的道人,脾气极好的样子,不住点头,“反正自从跟了郭大人和两位哥哥,我学到了许多道家秘术,此行无论如何都是不亏了。”边说边嘿嘿地笑,又是起来敬酒。
康安安在窗外暗自心惊,这几个肯定是郭中庸请来的帮手,听他们的意思,似乎再施法一次,小王爷就彻底被换了魂,原来他身体里已经注入了三魂六魄了。
耳听里面三个道人不住嘻笑交谈,一遍遍地说起那件“了不得”的事情,如何旷古绝今,如何绝无仅有,无为道人兴奋得脸更红了,扯着嗓门道:“两位哥哥不要谦虚,不是我夸口,整个汴京城都找不出比我们几个手段更高明的了,要不是当年玄机兄大胆提出种魂的设想,咱们几个再搜集古法秘术全力配合,也不可能做出此等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试想一下,以后出了郭府,有多少人等着请咱们去操办,以魂换魂,高价待沽,该是多么好的买卖呀!”
康安安忍不住咬牙,这人还真不怕天打雷霹,竟想着靠种魂术这种伤天害理的法术去做长久买卖。
正在出神,冷不丁脖子后一凉,似乎有东西正冷冷地盯着她看。说是东西,是因为她对精魄的感应能力向来非常灵敏,如果是个正常的人,有肉身罩住,精魄反而感应会微弱些,但此刻感觉到的那抹森然,分明是来自一个完全没有遮挡的精魄。
这里难道有散魂或者戾魅?她一边心里奇怪,一边向着感应到的方向,慢慢地转过身,眼前浓荫遮蔽,普通人确实看不出什么,不过在这片浓密之中,她能看到一条模糊的人影。
那影子极浅极淡,浮在空中,见她眼光逼来,立刻隐在树枝后面,康安安朝它走近一步,它便退一步,往着远处一处房间飘了过去。
天色更暗了,稀星点点,月色朦胧,照着郭府这片神秘土地,郭家的园林设计明显和普通富户不同,像是暗藏着危机,以至于在夜晚看来,没有灯光的房屋显得特别狰狞,郊外本来风大,不住吹来的阵阵阴门,把那个房间的窗户顶开了一条缝,似开非开,透过窗缝,可以看见房间里黑魆魆,有种鬼影幢幢的感觉。
康安安吸了口气,慢慢走进那间屋子。
这个游走的精魄,绝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它就是想引她来这个房间。她睁大眼睛,将自己的精魄聚集在眉心处,看向房间正中,那里沉沉地放着一长条箱子,箱子在微弱的光线中隐隐反着光,像是银子打成的整片的白。
房间里似乎也只有这只箱子了,再往远些,房间一角放着只兽口青铜香炉,袅袅生烟,里面像是熏了什么花草,有股草木菁华的甜香。
她小心地靠近过去,将手搭在箱子上轻触一下,着手冰凉,不是木质的,也不是金属,质地光滑细腻,弹上去清脆出声,倒像是水晶石,她仔细看了一会,终于看清这是一口水晶棺材。棺材上没有盖子,康安安低下头,看到半透明的棺材里面,赫然躺着一个人。
原来那个病人藏在这里!她心里一紧,张大眼睛往里看,隐约可见是个年轻人,身形修长面如冠玉,苍白的肌肤在暗夜里发出莹莹的光晕,她把脸贴下去,几乎要触到他的眼睫,看到在他肌肤下面,有个微弱的精魄静静潜伏着。
她伸手上去,贴在他丹田处,用罡风驱赶着他身体里的精魄,那精魄软弱,竟然被她从躯体里逼了出来。浅淡的人影又浮在眼前,发出寒冰在空气中才会冒出的冷白色,康安安和它对视了一会,发觉它其实只剩下单纯的魄,通常没有魂的魄是极其微弱的,就像刚出炉的馒头上的一口热气,不但会控制不住地从□□里飘荡而出,也很容易被冷风吹散,而这缕魄之所以没有飘散吹尽,是因为有人专为它设了一个魂器,也就是她能看到的这个淡透明的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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