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辩后半程进入闭门阶段,听众都被请出,只留讲者答专家问。
陈贤随着人群出去后,就一直守在走廊等。
离开时看高明的状态已经很差了,有腰托支撑着还歪向一侧,靠手肘撑着扶手才能维持平衡,脸色也一会青一会白。
他想着高明导师答应过不为难他,应该不会食言,但如今高明可能连最基本的流程都坚持不住……
正担心地来回踱步,突然门被微微推了两下。
接着有人从里面帮忙推开了门,高明出来了。答辩委员会要讨论结果,他也要在外面等。
陈贤赶忙迎过去,掏出纸巾帮他擦汗。
“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疼?”
轮椅上的人疲惫地摇了摇头,好像已经没力气多说话。
沉默变成了陈贤的独角戏,他蹲在轮椅边,一边帮高明按腿,一边安慰他:“放宽心,没问题的。你做了那么多,讲得也特别棒。”
“陈贤……”高明有气无力地打断他,笑道:“你现在真的……好啰嗦。”
“这不是怕你焦虑嘛,小东西!”
“你等着……等一下我再出来,就是Dr.高了。”
他和以前还是一个样,还是那个每次真的紧张的时候,总会说一些很臭屁的话来掩盖自己不安的少年。陈贤对他这点简直了如指掌。
他只笑笑,道:“好,我等着。”
很快导师又开门叫高明进去。轮椅缓慢驶走,陈贤蹲在原地给他使眼色,小声叫他:“Dr.高,加油啊。”
隔着门,陈贤听见了委员长那句“congratulations”。他比自己毕业还激动,一拍大腿,从演讲厅门口一口气跑到了走廊尽头。
不仅是觉得为他骄傲,还替他欣慰、替他高兴,想把这好消息告诉全世界。
真稀奇,居然会因为别人而开心地控制不住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充盈,理解不了的、为他人的事而牵动喜怒哀乐,居然都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不同于为自己欣喜,这种感动,带着不一样的完整感。
自己对世界的体验,好像又被填满了一点。
“高博士,回家吗?”
高明眨着眼看这个满脸收不住笑容的家伙,试探道:“真的?可以回家?”
“当然,高博士,去哪你说了算。”
只要不去医院就好,但现在也撑不住再去任何其它地方了,只想赶快睡一会。高明想着,点点头,道:“那就回家。”
“好嘞,高博士,你等我打个车。”
“……你不要一口一个‘高博士’可以吗?毕业论文还没通过呢,毕业证还没发……”
“高博士,这时候反倒谦虚起来了?”
“严谨,保持严谨,陈总。”高明靠着轮椅椅背,憋着笑看他。
“得令,高……准博士,那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
“噗!”还真够严谨,高明无力地笑了出来。
思索了一阵怎么回答,他轻轻吐出一句:“叫我……明明吧。”
陈贤有些意外地重复:“明明?”
“明明很爱你,明明想靠近。”他笑得灿烂。
陈贤没懂他的梗,接话打趣道:“明明紧张的一批,还故作淡定。明明很高兴,还要装严肃。明明很难受,还说不要紧?你挺适合这个小名的。”他说着亲了高明一下,“宝贝,你可说过结束了任凭我处置。”
“听候发落。”高明仰了仰头,又密又长的睫毛自然而然地垂下,显得肆意而慵懒。
“我命你好好休息,从现在起,想吃什么了随时跟我讲,累了就摆烂,困了就睡,其它什么都不要管。”
“又来了,叫我当废物。”高明笑着摇摇头。
“不许乱说话,高博士,你要严谨。”陈贤用极其严肃的语气调侃。
都在意料之中,所以通过答辩并没有让高明太过兴奋。
陈贤却替他兴奋得不得了,老是想给他庆祝一下。
一次次拒绝、一次次看他亮闪闪的眼睛黯淡下去、一次次让他的期待落空,高明实在是做不出。终于到了周末,他晚饭后头没那么晕,蓄谋已久地朝陈贤撒娇道:“我想出去玩。”
“好啊!”陈贤爽快答应。
那人推着他漫步到街心小公园,秋千、跷跷板、摇摇车,还有带滑梯的大型攀爬架……这些平时颇为抢手的游乐设施,在夜晚空无一人。
“我们小时候哪有这种东西啊,真好,简直是小孩最想要的秘密城堡。”高明感慨。
陈贤倚在单车架上,淡淡道:“河道边的涵洞、空场上堆的水泥管,不都是你的秘密基地吗?”
高明紧张地看向陈贤。那些年少时的逼不得已,那些将孤独伪装成孤傲的罪恶过去,最不想被陈贤知晓的、更不想再被提起的,居然被他这样平淡地讲出来。
“我比你以为的,还了解你多一些。”陈贤转头来看他,表情没有任何异样。
“所以你该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知道你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微笑爬上了陈贤的脸,“想玩吗?我陪你。”
双脚悬空,像踩在秋风上跳芭蕾。高明抱着陈贤的脖子,趴在他背上,穿梭于那个五颜六色的塑胶童话世界里。
那人说要把童年和少年的快乐都补回来,要两人份。
街灯如流星入眼,高明试着张开双臂,拥抱世界。
晚风划过指尖,不清晰,但很清澈,是时光的电流感。
好像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些正反馈了。
这一生可不可以再多些时间?
“我比你高,应该是哥哥吧。”那个稚嫩却能让人安心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
“哥……”他轻声叫着,咬住陈贤的耳廓。
他的同学、他的兄弟、他的爱人、他的累赘,高明全都还没做够。
电动轮椅孤零零被留在路灯下,枯叶翻转着飘落,不一会就积了两层在轮子旁。
这个夜晚没有人见过他们。
没有人见过这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孩子。
但隐匿在草丛和树杈中的小动物们,听到过他们放肆的欢笑声。
高明只休息了一两天,就继续没日没夜改论文。不仅要按照外审专家的意见修改,他还想改到能过自己这关为止,常常一头扎进去就忘了时间,一次次又把身体逼到极限。
整合完一大段综述,高明刚想抬头,突然一阵晕眩,差点从轮椅上栽倒。
幸亏陈贤回来得及时,否则又要医院见了。
意识重新回归时,高明发现自己侧躺在床上。
“我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背后那个焦急的声音唠叨个不停,“这样多危险?你要是都不和我说实话,我以后不允许你一个人在家!”
“怎么?……”高明想回头去看,可头晕让他不能过多动作。
仔细听着那人喋喋不休以外的别的声音,高明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
液体和气体搅在一起,粘腻污龊。
空气好像都变得浑浊,宿便的恶臭迷眼睛一样,让他颤抖着的睫下不停地冒泪花。
“不要啊……不要这样啊……”高明想哭喊,但他没有。
他做不了任何事。
阻止不了陈贤、帮不到自己,再去反抗,只是增加陈贤负累、闹得两人都更难过。
总会被这种现实打败——就算博士毕业了又怎样,他还是个屎尿都控制不了的瘫子。
高明使劲捂住脸,却无法把那种绝望的羞耻感传达到指尖。清醒的状态下看爱人做这些,他还是不能接受,想毁了自己,却使不出力。
“这是有多少天排不出?我以后天天监督你揉肚子。”
“舒服些吗?再坚持下,哥帮你擦擦干净。”
“生过褥疮的皮肤比别的地方脆弱,你得多注意,不可以坐那么久。”背后陈贤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依然边处理边叮嘱。
他帮自己换了新的护理垫,他把自己抱进怀里安抚,可高明能给他的,只有颤抖着的虚弱身躯,还有红肿的眼眶和一道道泪痕。
“宝贝,没事的啊,没事的。”他边说还边亲吻自己脸颊。
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他不嫌弃这样恶心的自己?高明想不通。
最近还是胃口很差,吃不下什么,经常还给吐出来,能消化完变为排泄物的原料少之又少。而且对缓泻剂好像耐药了,便秘很严重,四五天不能排便也是有的。
这头晕和血压不稳到底是便秘刺激到自主神经反应,还是其它原因导致的,根本说不清。不能再自我伤害,高明对自己的兴趣就远没有对科研那么大。这身体对他来说,早已不剩任何生物生理之美,只有畸形、肮脏、不受控,避之唯恐不及,他丝毫不想去深究。
只是苦了陈贤。
高明边流泪边想。
他还需要自己什么呢?
如果自己的身体再破败下去,该怎么面对呢?
为什么不能给个痛快?再拖他几年,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爱人这样的爱,对彼此还有一点享受而言吗?
这是爱吗?
看着陈贤担忧的脸,高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想起陈贤以前对爱的定义——是控制、是束缚、是残忍。
从上中学就开始强行挤进他的生活,逼他接受爱、劝他放下,这不是控制吗?
陈贤时刻担心他、日夜照顾他,哪也不能去不敢去,这不是束缚?
拉他共同步入绝望的炼狱,消磨他最珍贵的人生时间,这不是残忍是什么?
那深沉的浓黑色瞳上,倒映着自己的样貌:从深皱着眉困惑不解,到恍然大悟。
——这是陈贤给他的爱啊。
——刚好是,陈贤理解的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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