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觉几乎是在一瞬间恢复的。有知觉没知觉的身体都在痛,能动和不能动的肢体都在颤栗。视线变回灰白又模糊,人影在眼前晃,像一个个拿着镰刀的刽子手,各种声音像利剑直捅进脑组织里捣搅,带来朦胧的剧痛。高明想呕吐,又一动不能动。
这光线、这嘈杂、这感觉……
这就是生吗?
这死而复生,是生不如死。
爸、妈,为什么不带我走?
为什么连这一次也还要抛下我?
还要流多少泪,才能把这生命都流干?
血色的巨浪泛着白沫暴虐地翻涌,吞没了一切。
直至不知多久,才恢复了平静如镜。
接着有波纹打破寂静,似是有纯净的泪自无源处滴下来,一圈圈散开……
能听到陈贤的声音自那处传来,不停地呼唤。
够啦,够啦,陈贤,你好吵哦。
我在呢,别叫了,放心,我哪也去不了。
你看你催命鬼似的……
好像睡了一个世纪。
终于再睁眼间,眼前只有那个熟悉的轮廓。
仅凭轮廓,高明也依然认得出那是他的爱人。
高明竭力朝他笑了一下,却只是牵动了一点嘴角,身上难过得让他又皱起了眉头。
视线不曾离开陈贤,他从那点模糊的轮廓里看出来,那人在抽泣。
别哭啊……大老爷们的,不嫌丢人吗?
你还给我擦,你先擦擦自己的花脸吧,像小狗似的。
好累。动不了,呼吸都好累。
意识模模糊糊,没有哪块肌肉可以顺利受控,咽不下的唾液沿着呼吸面罩的边缘浸湿了垫着的纸巾。想要和陈贤说句话,却只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太痛了,穿心的痛。
“没事的,没事的。”又是陈贤的声音。
你管这叫没事?
高明挣扎着去看他,可头转不了,眼前也像蒙着层纱看不清楚。
声音倒是听得清楚,那人说:“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说气话吓你啊。”
“你做得很好了,高明。”陈贤的声音温柔得像要从心里滴出血来:“别急,我不走,答应过陪你,就会陪你一辈子。”
“是不是很疼啊?慢慢呼吸。”他听起来好累好颓丧。
自己竭力朝他翻动眼睛好像终于被理解了,他帮着把氧气面罩拉起来了一些,问道:“怎么了?要说什么?”
“哦……咩……”可一张嘴只是意义不明的音节。
陈贤又着急又好脾气:“什么?什么?高明,别心急,你慢慢说。”
“我……没噢……自……撒……”又试了一次,右侧的脸颊还是麻麻的动不了,舌头也不太好使。
“自仨?自……哦,自杀?”陈贤握着他的左手,重复道:“你说,你没要自杀?”
病床上的人一个劲地点头,好像点头又很痛一样,泪水马上淹没了他的眼瞳:“哦,舍不得……你……”
“高明……”陈贤牵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眼泪先落了下来,“我也舍不得你,抱歉,抱歉,哥误会你了。别哭啊,别哭,你会呛到的。”
他说着抽了两张纸巾,给自己随便抹了抹,又去给高明擦。
“别怕啊,会好的,都会好的,可不能再情绪激动。”
本来就骨质疏松,抢救时心肺复苏做了太久,高明肋骨骨折了。
伤上加伤,他的身体变得更差,每天疲惫乏力,脑子也不清醒。就像刚做完手术那段时间,和陈贤的交集又变得不清晰。
所以他不知道陈贤又经历了什么。
医生给陈贤解释会诊意见时,把之前的影像学资料也都放了出来。见陈贤迷茫地盯着看,医生迅速且平淡地甩出个病名:“脊髓空洞症。”
“那又是什么?”陈贤问。
“你不知道?”医生意外,但很快恢复专业,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在之前脊髓手术的位置长了一个囊肿,并且长得比较大。”她说着指着屏幕上的一条白斑,向上移动,“它压迫到这个位置的脊髓神经,可能会影响上肢的运动能力。”
她说着又看回自己的显示器,仔细看了看时间,道:“这是上次复查的发现啊,但当时没有明显症状,定期MRI检查。”
“他没有跟我说过……”陈贤后背冒出冷汗,“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什么情况,要再做一次MRI看。脊髓空洞症啊,如果症状严重,可以做手术,插一根分流管进囊肿里面,排空积液,减压使脑脊液恢复正常流动,有机会缓解症状。”
“又做手术?”陈贤恍惚地重复,又立刻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他脊椎总长东西?”
“脊髓肿瘤,还有他做过手术,都可能是脊髓空洞症的诱因。”
陈贤呆愣愣地看着医生的脸,狭小的办公室好像在不断扩大、展开、离他远去……
他听见自己问:“所以他出意外,是因为手也出问题了吗?”
医生注视着他,道:“当时的事情你要去问他,我答不到你。我只能讲,这个病可能会导致一些体征,要留意观察。脊髓空洞可能会自己减轻,也可能会进展,引发永久性的脊髓神经损伤。这个……MRI在排期,我们等他骨折痊愈,再评估一次功能吧,根据具体情况再讨论手术的必要性。”
陈贤的承受能力好像并没在一次次打击中练出来,他只是更麻木,无论听到什么新的噩耗,都可以不经大脑地顺利走完回家的路。
但他不想自己在家,就悠悠在马路上晃。他去对路边ATM机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他盯着楼门口阶梯下的下水道栅栏反复看,他在人行道上来来回回走,哪块砖上有一点凸起、沥青路上哪里有一块补过,他都研究清楚了。
他呆愣愣地在马路牙子上坐下。
为什么会没看见这个格栅?
这下水槽的宽度,和轮椅前轮的变形一模一样。
当初买这个房之前,反反复复看了多少次?从家门口到高明实验楼这条路,自己用双腿丈量了多少次?每一寸地面的连续性都仔仔细细确认过了,为什么没想到他会失控冲下人行道?
为什么没注意到这个路沿这么高?为什么都没问问他轮椅好不好操作?为什么没想到电动轮椅前轮的尺寸,刚刚好能卡在这个缝隙里?
还沾沾自喜觉得选了完美位置的房源,选了最合适的轮椅……
脑海中突然闪回一幕幕:他没拿住餐具、碰掉杯子、懒得动、说什么用左手益智……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家也不用手推轮椅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耍赖让自己抱他转移的?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用筷子、不爱穿系扣子的衣服、剪指甲会不小心剪破指尖……
骨折愈合得很慢,让他自己动一动,他用疼做借口糊弄。可这骨折不应该影响拇指功能,也不应该影响手臂抬起,他也一概不做,逼他也不做。之前还觉着他太摆烂,还教育他要努力康复,不能因为疼就逃避锻炼……
陈贤一阵窒息。
又干这种事,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
在高明哭过的路边,陈贤也痛哭失声。
绝不会了,绝不会了。
再多一次机会,一定用生命去珍惜他,绝不会再带着恶意去揣测,绝不再逃跑,就算日暮途穷也绝不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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