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毕宿一 Ain

听见高明最后那句话,陈贤实在没忍住,吼了他两句。

但他怕高明想不开,就枯坐在陪护椅上,看着他做治疗,盯到他睡着、到天都黑透才走。

他们没有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好像不提起,事情就能翻篇了一样。

岁末年关,外面张灯结彩,连医院门口都挂了彩灯,热闹得怪讽刺的。

事情实在是太多,节前最后几个工作日过得鸡飞狗跳,陈贤忙得都没空去厕所。今年没有大年三十,到了农历二十九,春节护工要休假,陈贤才提早下班回医院陪护。

从他坐下后,高明就一直看着他,许久他动了动左手,却停在床边。

“哥,你纽扣系错了。”

陈贤闻声低头去看,西装外套的扣子解开后,露出里面的衬衫,肚脐那处扣子和扣眼错配,衣服鼓着。

“啊,哈哈……早上出门太急……”陈贤尴尬笑着,解开重系。

高明落寞地看着陈贤动作。

他想起上中学的时候,这家伙去参加升旗仪式的路上突然拉住他,二话不说拽出他塞在礼服裤里的衬衫下摆,帮他把错配的扣子解开,再重新系好。

陈贤犯了和自己以前一样的失误,自己却无法像以前那个他一样替他补救。

“怎么了?想什么呢?嫌我给你丢脸了?”

“怎么可能。”高明挤出个难过的微笑给他看,“我在想,那个衣冠楚楚的陈贤,怎么也有今天?”

陈贤笑着应付:“看你说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但高明没有继续陪他说笑,而是忧伤地低喃:“……是因为我吧?”

“别胡思乱想,我做事马虎,怎么会是因为你?”

“陈贤,你可以不用来的,我知道你很忙。”

“过春节呢,我不来这,我去哪团圆?”他说着拉起高明的手,“再说了,我不来,都不知道自己衣冠不整地过了大半天。”

“你来这,咸阿姨怎么办?”

“我和她合不来,再说我妈那不会出事,我放心。倒是你……”

陈贤一逮到机会就劝高明做手术,春节假期更是要集中攻略。

他很心急,因为医生预言的症状都在一步一步出现。

反复对比,他总觉得高明右眼的瞳孔好像稍大了一圈。他不敢直接去问,只是在和他说话时留意看他的反应。

可高明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变得没什么反应。不再有那些细腻的小心思,不再有丰富的表情,也不像以前那样和他有无穷无尽的话题。

陈贤只能旁敲侧击,趁着给他按摩活动,刻意抬手在他右边脸侧晃了几下。

“你干嘛?”那动作过于笨拙,惹得高明虚弱地笑了下,“想什么呢?我看得见……”

“……我怕你有什么又不说……”

说了又能怎样啊?高明想。无非就是再多做些检查,折腾来折腾去,无能为力,徒增担心。

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这些天他连笑一笑都觉得累了。他就神色木然地看着在为他忙碌的爱人,看也看不清楚。两三百度的近视倒还是次要的,罪魁祸首是这晃得厉害的右眼,连病房里不算太亮的灯光都觉得刺眼,睁一会就又酸又涨。

陈贤帮他活动完身体,又跑去烧热水。他听了医生的建议,给高明买了很多补充营养的糊糊,正搞了一碗在搅呀搅。

就算没胃口,高明每天也要被喂好多顿饭。最近口周肌肉好像也受了肿瘤影响,咀嚼吞咽都很累,常常没吃几口就咽不下了,米汤糊糊从嘴角淌出挂在下巴上。

恶心死了。

可陈贤会自然地拿起纸巾帮他擦掉,还安慰着:“没事,不在意啊,会好的。”

陈贤什么表情也看不真切。

他越是温柔,高明越心碎。

傻了或直接死了多好啊,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陈贤,是活着的意义吗?

高明拧了拧眉头。

“不舒服吗?会不会想吐?”陈贤对他观察入微,一点动作就会让他紧张。

高明轻轻摇了摇头,答复却没否定:“这样的生活,让我想吐。”

陈贤沉默了一会,眼睛像进了沙子一样使劲眨了好几下,才道:“宝贝,做手术吧,至少……过得有尊严一些,你说对不?”

“什么尊严?早就分毫不剩了。”

陈贤被他否定得僵在那里,脸上悲伤的神色一点一点浮现。

“怎么会……我会竭尽所能……”陈贤哽咽了一下,换话题道:“为什么不愿意呀?你和我讲讲,是怕吗?”

高明睁了睁眼,自下而上看了看陈贤。

“不该怕吗?”双睫颤了颤,他很困惑,“你知道那是什么生活吗?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洗漱,八点吃完早饭开始治疗,被动运动、站立架二十分钟、踩车二十分钟、PT四十分钟、针灸二十分钟,十一点半吃午饭,大概十二点多午睡,下午一点十分被叫起来,又是踩车二十分钟、气压二十分钟、站立架二十分钟、红外二十分钟、干扰电二十分钟、OT三十分钟……我的生命就变成这样一段一段的,只剩下没有任何意义的重复。”

高明声音像一根岌岌可危的线,让人总担心某一刻突然断掉。他细细道来当年手术后康复的日程,讲话不是很清楚,边说边有吞不下的唾液被挤出来。

陈贤边听边帮他擦,想起过去,他也无比心酸。

但过去不只有心酸。

“抱歉,那时候没有天天陪着你,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陈贤开口,“可那熬过来了,不是也有过好的生活吗?我们去看过巨大的圣诞树,你回到学校完成了研究、还去过欧洲发表成果,我们一起看过那繁星、教堂、海鸟……不都是最痛苦的时候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的生活吗?”

“可如果熬不下来呢?”

“高明,对人对事要有最好的期待,不是你教我的吗?”

“前半句呢?对人对事要有最坏的打算。”高明挤了挤嘴角。

陈贤摇头:“星河灿烂,你舍得不多看几眼?”

“星河灿烂,是因为人间美好。星河本身,只是焦土、苦寒,还有永恒的孤寂。”

陈贤无助又无奈地弯下了腰,长叹一口气:“我说不过你,我的话都是从你那学来的,最终解释权在你那,你说什么当然都对。”

“你这是说我出尔反尔?”高明笑他。

“你舍得让我信念崩塌吗?还是第二次。”

高明愣了愣,随即垂下眼又笑道:“傻啊,世间美好,我也爱你如初,只是我先到站了。”

陈贤这种时候比谁都坚定,遇到他不想接受的理念就充耳不闻。就当高明是那些难磨的甲方,他相信自己多磨他几次会有改观的。

一来二去,高明也都烦了。

像医生说的,病情发展不等人。

高明也意识到自己的情况越来越差了,有时候醒来会发现自己说不清楚话,有时候又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那里,咳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脖颈肌肉变得无力,他的轮椅被加装了全支撑的头枕,但他也很难能坐在上面,一周得有四五天头晕到只能躺着。

左手也开始感觉失常,冷热的感觉都变成了疼,连被触碰都变成一种酷刑。

陈贤好像发动了所有人一同游说,不止医生护士护工,连隔壁床的家属路过都会劝两句。

“高明,做手术吧。”陈贤更是一来就单刀直入,也不铺垫了。

听他又是这个话,高明艰难地把头扭到一边,闭上了眼。

“医生说你这次进展速度太快了,不尽快做手术的话,很快呼吸都会成问题……”

高明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也不看他,声音暗哑:“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做手术的话,也会有很多‘成问题’?”

陈贤哑口无言。医生当然也都说了,那么多可怕的话,他都反刍了多少遍,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可都敌不过一个念头:保命要紧。

只要高明活下去,多可怕的后果,自己都愿意与他一同承担。多难走的路,自己都愿意背他一起向前。只要再多点时间,半年也好,三个月也罢,就是不想放他走,不能放他走……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陈贤终于又开口。

“像这样?”高明像是听到了个离谱的笑话,难以置信地转回头看他。头又疼又晕,他闭眼缓了缓,才继续道:“你要我活着,就,像这样?!”

三年前那场手术的后果,再多加一倍报应在身上,会变成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一次不只是不能再站起来、不能控制大小便,或许是手不能动、头不能抬、眼睛无法聚焦、不能吞咽、不能讲话,甚至是不会自主呼吸……

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重要性?

这样的生命,与其想办法延续,不如想办法让它立刻结束!

紧盯着彼此也不会让这场争论达成共识,高明索性又别过头去。

说了几句话就让他憋闷得头晕目眩。他闭着眼难受地喘息,感受到陈贤伸手过来抚顺着他的胸口——更痛了。

听到他说:“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帮你。我承诺过的不会变,我会尽力让你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

笑话,天大的笑话。

高明颤抖着吐了两口气。

这个人,到底还是不能感同身受。怎么可能没什么不一样?这么多年,萎缩的肌肉、畸形的肢体、敏感的情绪,哪一点还像个正常人?哪个正常人像他这样被困在轮椅上或是病床上动也不能动?哪个正常人时时刻刻吸着氧还是呼吸不畅?哪个正常人连爱人的碰触都痛得想避开?

从得这个病开始,那个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的高明就已经进坟墓了,现在这不过是又添上了一把土。

别闹了,不会有什么改变了。

“求求你了,高明,我不能承受没有你……”

高明急了:“陈贤,你……”

你无法承受没有我,却忍心让我承受这非人的折磨吗??

高明委屈又愤怒,扭回头来看他,却发现彼此都已是泪眼模糊。

他本想说陈贤自私的,却在对视那一刻说不出口了。

自己不也一样吗?只顾着自己的感受。

他都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自己了,他心里该有多痛啊?

好残忍啊,让他爱上自己,又逼他放手,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死。

高明,你才是个恶魔。

陈贤竟爱他至此,竟需要他至此。

高明动摇了。

还要再挣扎一次吗?

还要为了他再挣扎一次吗?

为了他而熬,熬到他能放开自己为止……

自己的爱应该能支持自己为他做一切。

那好吧。高明想。

赌一把。

只要陈贤说出那句咒语,自己就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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