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感冒的战线拖得有点长。高烧倒是一天就退下来了,但正赶上入冬,气温反复,几天阴雨绵绵,又几天狂风大作。身体本就没好利落,这样变得更麻烦起来。起床都变得困难,不能自主活动的肢体比往常更加僵硬,痉挛也更加频繁,每天能坐在轮椅上的时间都越来越短了。
更烦的是,不知是不是穿脱衣服时受凉,腹泻成了常态,伴随着断断续续的低热。高明没有太在意,在他看来腹泻要好过拉不出,只是要反复换纸尿裤,又诱发敏感的双腿痉挛,所以在家干脆不穿裤子,只盖着厚被子或是毯子。
他只当是天冷反应大一点,去年也是这样过的。
除了身体总也不好的毛病,高明还有其它烦心事。之前投的摘要被国际顶尖学术会议接收了,大会邀请他去现场做报告。这是他等了好几年的机会啊。四年一届,这是第二次投了,刚入学时没有成果没成功,这是终于中了,如果不去,可能读博期间就再没有机会了。
离注册的截止日期越来越近了,可他的身体一点变好的迹象都没有。这样怎么可能出席什么活动,更不用说要去地球另一端。怎么受得住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又怎么能保证演讲的时候不出什么问题……
几次点开提醒注册的邮件,几次看到会议的海报,他都只能无奈又气愤地合上电脑。
他没有和陈贤说过这些。一是没有机会,二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和他抱怨自己的无力,让他多一份忧心吗?陈贤那么忙,高明只希望他少为自己操心。
这事是被陈贤自己发现的。
那天高明又收到了会议日程的更新。
最崇拜的领域开拓者将在这会议上做主旨报告,自开始做研究以来,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就总出现在视野内。高明早就对他们的研究如数家珍。原本他已经谈好了去对方学校交流半年,可是生病打乱了全部计划,后来两边导师也不再提起。
如果可以亲耳听到他们讲述最新进展也好啊。如果能和他们聊一聊自己的研究,那就更好了。说不准困住他好久的困难,经专家点拨一二就能迎刃而解。还有那么多青年科学家的讲座,不知道能得到多少启发……
好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将学术界的一切立体化起来。让他们的名字并不只是一篇篇论文里的字母。
可自己是这个样子。
高明闭上眼睛,忍耐着神经痛。
别奢望了,像这样躲在孤岛上闭门造车更适合自己。
然后他又睡着了,最近总是这样,没干什么就疲惫得要命。
陈贤把电脑从他身上拿起来的时候,他醒过来了。
“疼吗?高明,你出了好多汗。”陈贤伸手想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嗯……没事,是幻痛。”高明动了动,拉着自己的腿侧身蜷起来背对着他,想再继续睡一下。
“你要去开会吗?”陈贤又问。
“嗯?”高明睁开眼反应了一会陈贤的话,回道:“不去。”
“为啥不去?这是不是你上次住院那会申请的?”
“你怎么知道?”他转回头看他。
“我记得当时看到过你和你导师来回好多封邮件,标题就是什么‘conference abstract'。”
“你记性好好啊……”
“开会可以带家属吗?”
“?”
“我也想去德国。”
“和你们开年会不一样……学术会议你又听不懂,多枯燥。”
“有你就不枯燥。如果你想去,我陪你一起。”
高明怔了怔:“我身体这样,怎么去?”
“我说过,别人能去的地方,我会让你也都能去。你身体会好的啊,不是还有时间?”陈贤又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字:“这不是二月才开?还早呢。”
“我能吗……?”高明犹犹豫豫。
“当然!别担心,有我在。我保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但陈贤的保证并不能真的让他身体变好。时近年末,陈贤甚至都没什么时间能在家照顾他。
公司那边堆着各种总结会,每天出不完的报告,常常中午老板来说的东西晚上就要。还有五花八门的活动也一起来凑热闹,好像各个部门都要展现一下存在感。陈贤向来都能推则推,却还是要忙到十二点。
就算周末也几乎都是连轴转。早上闹钟一响就得爬起来,匆匆看看高明的情况,然后冲出家门去上班。晚上给电脑锁了屏就要去赶末班地铁,然后像个零部件一样被装回家。去高明床边确定下他还好好活着,也留意着没有再发生磕碰和压疮的迹象,匆匆洗漱一下就昏睡过去。
他在家时高明醒着的时候不多,总是看到那人在床上无力地缩着,问也只会迷迷糊糊地回答“没事”。但即使是这样频率的关心,陈贤也察觉出高明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容乐观。陈贤担心他自己在家出意外,又请了护工帮忙照看。
这些天看高明不舒服,陈贤起得更早了些,出门前帮他多按揉一会无法自主活动的身体,让他能一直睡到护工来上班。
这次的护工是个皮肤黝黑的东南亚姐姐,高明身体不适的时候根本不想说话,更别提说英语。她就用自己在上一家照顾失智中风老人的套路对他。高明躺在床上被搬弄,时常觉得自己好像一块流水线上被加工的肉。
高明觉得受挫,好不容易恢复自理建立的信心,又被陈贤的不信任打击溃败了。但他实在力不从心,这又是无奈的事实。
或许还有阴冷的天气加成,高明心里总是觉得不快。高明觉得自己真矫情,他把情绪都憋在心里,他不想再给陈贤添麻烦了。他知道陈贤忙得已经无暇顾及其它,只希望陈贤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可是心情憋闷身体也就越不好。这天高明早上醒来哪哪都不舒服。头痛,耳后也痛,感觉喘不过气,一睁眼就天旋地转。他试图再睡着重启一下,但怎么都无法入睡,闭着眼能感觉到后背垫着的枕头,应该是夜里陈贤帮他翻过身,因为他自己不太会躺成这个角度。
天刚蒙蒙亮,陈贤洗漱完,穿着件没系好扣子的条纹衬衫走进他的房间。高明感觉头被轻轻摸了摸,但他身上难受,只睁了一下眼就重新闭上,顾不得和陈贤交流。
陈贤发现床上的人呼吸比平时更粗重急促,想着他一定是又不舒服了,把手伸进被子里轻拍他的背,小声问道:“高明,醒了吗?是不是很难受啊?你好像又有点发烧了。”
高明没有出声,小范围地摇了摇头。
陈贤抽出手扶着高明的肩膀,拿走他背后的枕头,慢慢扶着他仰躺。随着移动,高明腿上的肌肉高频地跳动着,带着盖在下肢上的被子轻颤,破晓的光线照得他脸色苍白。
看他不回应,陈贤拿来血压计绑在他大臂上。等着测量的时间,他又拿来测温计。他做这些都变得很熟练了。
血压有些低,但他平躺着,应该属于在正常范围里。体温有些高了,但他本身体温调节就不好,发低烧也是常有的事。
收起来这些,陈贤走到床尾检查。垫在脚下的软枕不知什么时候错了位,高明右脚还踩着那软枕,左脚却别在了下面,厚毛袜也不知什么时候蹭掉了。
陈贤轻轻抬起他的左腿,把那抽得有些畸形的瘫脚拉出来,另一手小心托住。痉挛之后,那只冷冰冰的脚直直地绷着。陈贤把它放在软枕上,双手暖着,稍用了些力气按摩起来。
在陈贤的手里,那只脚渐渐被捏得恢复柔软下垂,刚刚还能分开的脚趾又重新耷拉着缩到一起。陈贤从被子下面找到那只丢失的毛袜给他套好,让脚轻轻抵在软枕上。
然后他伸手进被子里摸了摸高明的双腿。他的小腿几乎能直接摸到骨头,即使盖着厚被子还是有些凉的。陈贤一直探到他的小腹位置,摸起来没有鼓胀,身下的护理垫湿得厉害,看来没有被憋住。
陈贤帮他清洁,换了干净的护理垫。高明不喜欢他做这些,一般这种时候他都会醒来自己处理,可这时却还是闭着眼睛有些费力地喘息着,对陈贤的触碰没什么反应。
这样的情况,陈贤无法放心他自己在家。他跟领导请了上午的假,在高明床边照顾他直到护工来上班。陈贤问了她高明最近白天的情况,像每天吃的药、做了什么活动、什么时候排过便、有过什么异常……事无巨细。
听来听去,除了每天吃饭量少、不爱活动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是不是护工做的饭不合胃口啊?陈贤想着,嘱咐护工看着高明,先喂他喝点水,自己则进厨房去煲了一锅菜干肉碎粥。
他盛了一碗回来,把护理床的栏杆放下来,俯到高明耳边轻声道:“小懒虫,起来吃点东西吧?”
床上的人皱了皱眉,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哪不舒服呀?告诉我好吗?”陈贤把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自己侧着身坐在高明旁边哄他说话。
看他不理自己,陈贤用手轻抚着他的头:“我扶你起来好吗?还是没睡够?”
“累……”高明终于说了一个字。
“你都睡了好久了,不吃点东西哪还能有力气啊?乖,喝了粥再睡,我们坐起来一点好吗?”
高明闭着眼点了一下头,准了他折腾自己的愿望。陈贤扶住他把他床头调高,时刻注意着他的状态。才起来一个不大的角度,高明就难过地呜咽出声。
陈贤以为他低血压又犯了,赶紧停住。
可高明的情况没有好转,反而又突然痉挛起来。他像一条搁浅了的鱼一样,不规律弹跳的下肢砸在床铺上,带着他上身也在晃动颤抖,他脸色苍白得像没有生气,嘴唇紧紧抿着,好像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怎么了?高明!你放松,哪里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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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王良一 Caph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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