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贤屏住呼吸回到病房,把房门卡住常开,轻手轻脚绕过病床,打开窗。
空气流通了起来,带着淡蓝色的床帘飘动。
“高明,我进来了。”他掀开一道缝,又站到床边。床上的人正努力地撑着上身探着头,手里卷着垫在身下的护理垫,他胳膊快没有力气了,整个人都在颤着摇摇欲坠。
“我来吧。”陈贤俯下身子,检查了一下高明自己擦的成果。
基本干净了,但被压住的腿下面好像还脏着,等下得帮他把身子翻过来擦一下。陈贤拿起放在不远处的新护理垫,撕开塑料膜展开铺好。
高明松了手躺回了床里,背对着他,闷闷的一声不吭。
陈贤拢起他的双腿,把他下身都抬起来,用垫子包着一团团脏污的纸团和湿纸巾,一股脑都拽出来,再细心地把干净的护理垫扯到他身体下面铺好。
高明还插着尿管,下面没有穿什么,能看到随着身体被晃动有液体一股股顺着管道流出来。
“对不起……贤哥。”
“道什么歉?”
“我太脏了,脏了你的手……”高明被风吹得有点冷,打了个寒颤。
陈贤拉过被子轻轻盖住他全身,蹲下身从床底拿出水盆。
“我不嫌你,你也不想的,不是你的错,高明。”
陈贤甚少这么温柔地说话,往常可能也想说,但很难说出口,到了嘴边又活生生吞回去,变成一句句好像不关心不在乎的话。
高明听到也有些惊讶,他哽咽了一下,一时没能说出什么。
“我打点水帮你擦一擦,出了那么多汗别着凉了。”见他没有回应,陈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多说几句:“先忍忍,等你好些再洗澡。”
陈贤接了一盆稍热的水,摆在床边的小桌板上,把毛巾投了一下拧干。高明还保持着侧躺的姿势背对着他。他绕到床的对侧,俯下身看了看高明。
那人有些昏昏沉沉,重新暖和过来之后又想睡了。陈贤站在他面前,挡住了窗户透进来的光。高明睁了睁眼。
“没事,你睡吧。”陈贤在他面前轻轻地说。
温暖的湿毛巾贴上他的额头,眼角,鼻根,太阳穴,擦过脸颊,然后是脖子,耳后……
陈贤下手很轻,比以往护工帮他擦的都柔和,伴随着偶尔的水声,高明很快就睡熟了。
陈贤看着他终于舒展的眉间,安慰地扬了一下嘴角。他掀起被子的一角,伸手进去解开高明胸口的扣子。
那件病号服湿到了肚脐附近,陈贤觉得说不准都能挤出水来。他小心地拨开衣领,重新投了毛巾擦拭露出来的肩膀和胸口。然后一手托住他,把他身体稍稍侧翻,挪走后背垫着的枕头,拉下后襟露出后背。
肩胛骨平齐的位置有条半掌长的手术切口,蜈蚣似的趴在正中线,旁边还有个轻微凹凸不平的圆孔形疤痕,都微微泛着深红色。
陈贤拿着温热的毛巾小心地擦过那片皮肤,想到那下面有几根用来固定的骨钉,生怕弄疼他似的动作更轻了。
他托着高明的左臂,从袖子里抽了出来。小臂上贴着留置针,针头插进去的地方看起来有一点红肿,陈贤留意着,想过一会问下医护。擦完一边的手臂,陈贤把高明放回仰躺的姿势,再扶着腿翻向另一侧。
大概是累了,高明只是轻哼了一下没有醒来。陈贤帮他脱下湿透的上衣,又仔细擦干净他的另一条手臂,帮他把被子拉回来。
陈贤把毛巾扔进盆里,回到靠门的那边处理了脏污的护理垫,重新换了盆水。
走回来的时候,发现可能刚刚翻身的时候一番折腾没有留意,高明的左手搭在了床外面。
刚刚只去想留置针了,没有注意这条白色的腕带。水温还有点烫,陈贤把盆放在桌板上,索性坐下看起腕带上的字。
没什么稀奇的,二维码,高明,28岁,男,O型血……
高明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来着?陈贤心想。他已经过了30岁生日了,怎么高明还是28?
他想起自己生日那天,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高明还强打着精神坐在轮椅里等他,神秘兮兮地拿出特地去买的小蛋糕。依稀记得那时候问起他的生日,高明只说在11月。明明前两天还拿着他的身份证,却都没仔细看看,也没记下他生日是哪天。
陈贤看向高明熟睡的脸,想到他好像一直记得自己的生日。去年他生日的时候也是,高明刚从康复中心搬出来和他住到一起没多久,因为他总是长时间坐在轮椅上,又疏于照顾,坐骨结节处起了水泡,只能垫着很多软枕侧躺在床上。那天高明早早地让护工离开了,把陈贤叫到床边。陈贤以为他需要帮忙,却看他从枕头下面拿出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
“贤哥,生日快乐。”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好的,那是一个黑色的卡包,陈贤后来一直带在身上。
好在当时发现的也算及时,高明屁股上才没有再挨一刀少块肉。
陈贤想到这又站起身,水温差不多合适了,他拿起挂在床尾的另一条毛巾沾湿,掀开被子一角,继续帮高明擦下半身。腹部和腿的皮肤都有些干燥,因为肌肉萎缩了,没什么弹性,轻轻一抹就会有褶皱。他盯着那双他觉得很骇人的腿,边擦边按揉那些仅存的肌肉。因着刚刚痉挛过,摸起来肌肉板结着,他搓热了双手,把它们一点点揉软。又重新洗了毛巾,仔仔细细都擦干净,检查了一下有没有压得发红的皮肤。
做完这一切,他收拾了一下,降平病床,把高明的身体在各种垫子上摆好,看着他安稳地躺在床上没有太大起伏,才放下心坐了下来。
从来都是这样。除非他病得动不了,或是睡熟了,否则没有陈贤能插手的时候。
高明自己不能接受,也好像看出陈贤害怕,总愤怒地拒绝他的照顾。
这样一想,说不清到底是谁在照顾谁。
陈贤有点难过,他不想再这样放任下去了。
这时护士敲了敲门走进来,带来下午要挂的输液袋和他刚刚要的一件新的病号服。她看高明在睡着,放轻了声音跟陈贤说:“你们运气好,今天还有多余的,正好能给你们一件。”
“谢谢,等下我帮他换。”陈贤冲护士笑笑,看着她帮高明吊好输液袋。
“诶,”陈贤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托起护士刚刚放下的高明的手臂:“您看下,他这个针口是不是有点红肿?”
“哎,可能是有点静脉炎,”护士看了一眼高明的资料:“才两天啊。他和你说过疼吗?”
“呃,没有。”
“我等下给他拔掉换一边,你可以去买个土豆切成片给他敷一下,会好点。”
“好,谢谢。”陈贤看着护士出去,摸了摸高明的手臂,又输上液之后变得有些凉。
想到护士说的土豆,他从抽屉里先拿出高明的手机放在他的枕边,然后拿起背包出了门。
高明这一觉睡了好久,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光线很暗,整个人感觉都很不真实。很久都没有这样,不是因为任何的生理不适而惊醒,就好像生病以前不小心睡到下午五六点的午觉,空虚而又恍惚。
他抬起手臂,摸在肚子上。
很好,还是毫无知觉。高明想着。
输液管换到了右手边,他抬起左手去摸,有什么东西滚到了床下。
“醒了?哪里不舒服吗?”
高明顺着声音看向陈贤,他正坐在靠着墙的椅子上,放下手机看着他。
“贤哥……嗯,”高明清了清嗓子:“你不用在这看着我,耽误你时间。”
陈贤站起来去拉开了窗帘,房间里亮了一些。高明看着他的身影走近,然后一只手抚在了自己额头上。
“早就不烧了。”他抬起手挡住陈贤的手。
“我看看你怎么一睁眼就说胡话赶我走。”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你不应该被我困在医院里。”
“那你得努力好起来啊。”陈贤看着他别扭的脸,停顿了一下:“躺了这么久,要活动一下吗?我先帮你把衣服穿了吧。”
高明拉起被子望去,才意识到被子下面的自己□□。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涨红了脸,两条腿紧跟着痉挛起来。
“欸,别激动啊,你看你……”陈贤连忙压住他在床上弹跳的双腿。
“呃……”可能是躺得久了,双腿痉挛扯动着腰背的肌肉,疼痛又回来了,打破了奢侈的平静。连露在被子外面的尿管都被扯动着,高明绝望地呻吟了一下,咬牙忍住疼。
痉挛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的下身就回归死寂,额头上又微微冒了些汗。陈贤担忧地看着他,帮他按揉起双腿来。
“它不会好的,随它去吧,你不要管了。”
“你别总是好一点就闹别扭好吗?”陈贤听到他自暴自弃的话就觉得烦躁:“当初不是你叫我帮你吗?怎么现在又不想要了?”
“是啊……不想要了,这不自由的生活,多一天我都……”
“高明!”陈贤大声喝住高明,想阻止他胡言乱语。
他躺在那里,腿脚又被陈贤突然严厉的声音吓得震颤了几下。还没说完的半句话卡在嘴边,眼泪又慢慢在眼眶里聚起来。
“贤哥,我为什么非要活下去呢?我不想也毁了你的生活。”
“你胡说什么呢。怎么了?高明?身上疼吗?还是遇到什么事了?”陈贤有点急了,双手抓住高明的肩膀。
“我还能去哪呢?还能做什么呢?我连偶尔去趟学校都会进医院,还连累你在这帮我擦屎端尿……”高明哽咽了一下,泪水接连掉出来:“为什么人人都叫我努力活下去?被困在床上困在轮椅里的不是他们,是我。我想不通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对不起,贤哥,我当初就不应该找你……”
“别激动,高明,放松。”陈贤看他哭得有些呼吸不上来,一手轻拍他有知觉的身体,另一手够到了遥控器,把床头抬升起来。
“……我不应该利用你的好,道德绑架你在我身边。”
“别这么说。”陈贤用手背擦掉高明眼角的泪,看着下一滴又顺着泪痕蔓延开:“你没有绑架我,我陪着你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叫你来一起住也是我想好的。”
“为什么?”
“因为我记得你十年前说的话,我记得你说,我是你异父异母的哥哥。”陈贤说着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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