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食不知味,也要为了未来而努力加餐。
高明把就快到眼前的国际会议当成了一个奋斗目标,很快就又振作起来。除了加班加点整理数据、准备演讲、回学校和导师开会,复健的事也没放下。他不再去想过去的插曲,努力保持身体和情绪稳定,只求到时候能有个好的状态。
就这么充实地过了近一个月,签证下来了,开会的材料也都准备好了。身体也给面子,没再出什么大问题。
大会定在二月中旬一个周一,一大早就开始,一连五天,日程排得满满当当。高明的演讲被排在第一天下午,为了能尽量及时适应时差,他们订了周五晚上启程的机票,预多周末时间到当地先做休整。
和高明一起出远门,陈贤比他还如临大敌。事无巨细,连住的酒店离医院有多远这种事,他都反复确认过好多次。行前还特地陪高明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确保他的身体情况允许长途旅行。
“哥,车到了。”高明放下电话,转头朝正站在客厅里检查行李的陈贤说。
“好。”陈贤应着,转回头去却还对着行李箱自言自语:“要不把充气按摩仪塞在哪里吧。尿管可能带的不够……”
“行啦行啦,哥,你都检查多少遍了。已经够多的了,就去一个星期又不是搬家,实在不行当地买嘛。”高明说着推起大箱子。
“你拿这个,箱子给我。”陈贤说着把一个腰包递给高明:“咱俩的通关文牒、金银细软,你可保管好。”
高明给了他个露出八颗牙的笑容:“放心,包在我身上。”
实际上他可没有看起来那么淡定。一上车他就强迫自己东张西望,以转移注意力,缓解心里的忐忑。
他充分相信国际机场的设施完善度,也相信空乘的专业度,他只是不相信他自己。
机场建在与大陆相连的一个岛上,途径一座跨海斜拉大桥。天很晴,远近的山层层叠叠,山边的海水像一片发光的白色毛玻璃,周围的海则像碧石。
这世界好美啊,高明不住地想。
不到一小时顺利到达航站楼,值机登机流程也都顺利又迅速。高明换了机场提供的轮椅,由机场地勤人员帮忙推着。
陈贤忙里忙外,把电动轮椅和大行李箱办了托运,拉着登机箱跟在高明旁边走。刚工作那几年他总是出差,曾对这座机场轻车熟路。后来升职有了下属,非必要也就不亲自折腾了,到了这两年,干脆完全没坐过飞机,不由得也有些兴奋。这次陪着高明,走得全是特殊通道,也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二人最先登机。
轮椅经过长长的、可以一眼望到头的廊桥。
越来越近了,高明看着前方,觉得有点感动,觉得世界还没有给他关上门。
机舱里灯光明亮,穿着红裙子的空姐在门口迎接。很普通的景象,在如今的高明眼里是那么难得。
他们没有申请机舱轮椅,陈贤把行李交给空乘,然后转过身蹲下,示意抱他进去。
“我慢慢起。抱紧我。”陈贤在他耳边轻轻说着,缓解他的紧张。
陈贤确实说到做到。可就算动作再柔缓,高明那双坐了不短时间的瘫腿还是乱颤起来。周围站着好几个工作人员,他不好意思地把头往陈贤的颈窝埋了埋,好像觉得能眼不见为净一样。
小动物般的动作让陈贤的心软了软,他贴着那人耳侧,轻声说了句:“没事的,不怕。”
高明被安排在了第一排中间的座位,虽然感觉不到,但他看到自己身下垫了护理垫,再下面还有特制的软坐垫,背后也塞着软枕。
左脚上的鞋子因为刚刚被抱起时的痉挛,只靠着鞋带堪堪挂在脚上,落座前终于还是掉了。
总之是要脱掉的,也没人去评论这个事。陈贤把高明安放在座椅上,检查好腿上贴的尿管通畅,然后脱掉他另一只鞋,把他双脚摆在地上的枕头上。
空乘来打招呼,给他们讲解安全注意事项。高明边听边捋顺了安全带给自己系好,看着陈贤用毯子包好他的下肢,又从包里拿出一大堆东西:口罩、眼罩、降噪耳机、颈枕……一应俱全。
看他忙得一刻也不得闲,高明心里挺不是滋味。硬是因为自己,把个冷峻潇洒的大帅哥逼成了这样。空乘离开后,他拉了拉陈贤的手,细声说:“哥,陪着我出来,真的辛苦你了。”
“没事。”陈贤笑了笑,反握住高明,又说自己沾他的光获得了VVIP服务,从进机场到上飞机几乎没怎么排过队。
其他旅客开始登机,客舱很快就几乎坐满了。高明的兴奋劲也就这么多了,还没起飞就变得昏昏欲睡。
陈贤担心他长时间在人员密集的密闭空间感染病菌,逼着他戴好口罩。得逞之后,他侧头看着被毯子和枕头包裹着的人。他堪堪能坐稳,即使睡着也还紧握着扶手。陈贤把手搭在他手上,那人眉眼舒展了些,好像安心了点。
十一个小时飞抵中东城市中转,给了他们稍作修整的机会。两个小时之后开始第二程,上一程高明还能醒来吃点东西、自己活动活动,这回一坐下就是迷迷糊糊,干脆连续睡了三个小时,全靠陈贤帮他顾着身体。
“醒醒啦,来喝点水。”快要降落了,陈贤轻声唤醒他。
侧窗边一个乘客此刻刚好拉起来舷窗挡光板,一束光不偏不倚照到他们身边。高明困倦地哼了两声,在头枕上蹭了蹭,缓缓睁开眼睛。
“嗯,谢谢哥。”他又用了两分钟才清醒,接过陈贤手里的水瓶。
眼睛又干又涩,又被那光亮闪得睁不大。高明摸到眼镜戴上,侧眼去看那光的来源。
“云在我们脚下,是粉色的。”他突然说。
陈贤也看过去,真的如他所言,舷窗外下半是一层粉色的团云,和蓝色的天形成鲜明对比,看起来非常梦幻。
“坐了这么多次飞机,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云。”陈贤陪着他聊天。
“我也是。想想上次坐飞机也是去开会,那次去的日本。”高明说着,拉下口罩喝了口水。
“那是挺久之前了吧?”陈贤想起他在高明的简历上看过这条。
“差不多四年吧。那时候讲的那个课题今年发表了。”
“真不容易。”陈贤感叹,他其实不明白有多不容易,只是觉得这时间跨度不短了。
“不是我做的,我生病那会这课题被老板交给师弟了,那师弟挺给力的。”高明点点头,微笑着,不知道这笑是欣慰还是遗憾,“可惜他答辩那时候我又病了,没去听成。”
“毕业了?”
“嗯,拿了霍普医学院的offer,去做博后了。”
“你呢?”陈贤问:“你毕业想去干什么?”
“我?……我还没想过。” 高明答,这话题他暂时还没勇气开启。
陈贤伸手拨了拨高明的头发,道:“没事,慢慢想,想干什么我都支持你。”
听到这话高明有点恍惚。他安静地看了陈贤几分钟。这话太像以前父亲说过的了,这么多年,他仍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回应这样的鼓励。
“想不出来也没关系,我只是不想你太辛苦。”陈贤看他开始愣神了,赶忙又开口安慰。
高明笑道:“我哪辛苦了,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你很努力了,你看你每天都多忙啊。别人只要把工作做好就行了,你还有复健这项事业呢,两头都不落。你这叫多线程工作。”
“你可真会说,我也就是忙着生病而已。”高明瘫靠在座椅里看着陈贤,他墨黑色的眼睛正反着光亮,也倒映着自己的幸福的样子。
不会是在做梦吧?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的人,正和自己一起在万里长空上并排坐着,看外面如幻如梦的绝景,谈论着同一屋檐下的朝夕与共和未来的打算……
高明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一点都不疼。
果然在做梦啊。
他笑了。
德国北部的风很大,飞机下降高度的时候遇到强气流,颠簸得厉害。几下突然的失重让陈贤都很不舒服。他立刻去看高明,那人果然又闭上了眼睛,皱着眉,手紧紧抓着胸口。没几分钟,脑门上就冒了些虚汗。
陈贤也把手覆上高明胸口,叫他:“高明,没事吧?心脏不舒服吗?”
“还好……”他的声音几乎被机舱轰隆隆的震动声掩盖住了。
可他的样子显然不够好,但陈贤又没什么能做的,只能白白地担心。空姐也走来在高明旁边蹲下,询问他的情况。
“真没事,正常的……”高明努力睁开眼睛,可眼前一片漆黑。他也没经历过这种情况,心里其实慌得很,但更想让陈贤别担心,还是继续说:“血压问题,缓缓就能好。”
这一缓干脆缓到了飞机停稳之后。他意识都是清醒的,陈贤问什么他都对答如流,只是一直闭目养神,身上也没一点力气。
“高明,别睡着了,我们到了。我抱你好吗?”
听到陈贤叫他,高明努力睁了睁眼。视力恢复正常了,只是身上虚,头也痛。他知道别人都在等他下飞机,于是朝陈贤抬了抬胳膊。
陈贤扶着他的上身,用羽绒服把他裹起来。然后慢慢让他屈膝,等他肌张力下去一些,才缓缓抱起来,直起身子往机舱外走。
把他稳稳放在临时轮椅上,陈贤扶了扶他无力侧歪着的头。
“还好吧?高明?”
“没事,放心。”
虽然一直说着没事,但坐了这次长途飞机,高明又实实在在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住太多折腾了。
毕竟不是一个正常人了。不知道这趟旅程还有多少艰难险阻。他想着,深呼吸了一下。
高纬度地区特有的白晃晃的朝阳正照耀着廊桥,高明眯着眼看了看外面。天空上有飞机拉的尾迹,每一道都好像象征着自由和未来,被照呈金色,那么亮眼。身体的不适好像也被这阳光驱散了些,他感觉好点了。
陈贤看他状态还好,把他交给地勤工作人员,又忙着回去收拾东西。
居然今生还有机会到来这么远的地方,真像做梦一样。
最起码有惊无险地到了这里,已经胜利一半了。还可以,有陈贤在,会没事的。
高明回头去看,陈贤拖着行李箱,拎着大包小包也跟了上来。
真像做梦一样。
和最爱的人,一同远渡重洋,沐浴他乡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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