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将退亲书给你了,你怎么还来纠缠?”
他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他对我,总是笑着的,温柔的。何来如今这般冷冰冰?
我将退亲书揣在怀中,摸出一柄匕首,割破了咽喉,自屋顶摔落而下。
大雪漫天,那人跌跌撞撞接住了我。
他用手拼命按住我脖颈上的伤口,我抬头望去,居然是他。
鲜血混着白雪洋洋洒洒地飘落一地,看着他满是恐惧的双眸,我摸了摸他的眉眼:“苏涩,对不起。”
.
等我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还活着。
在漫天大雪里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才发现厚厚的雪地上没留下我半点脚印。
这是撞见了鬼!
我吓得汗毛倒竖,踉跄倒地。
等恐惧的尖叫划破天际,这才记起,我本来便是鬼,过去的那些年不过又是一场大梦。
我忍不住嘲笑自己,实在是睡的久了,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了。
只是方从梦中醒来,心里空空荡荡,我想要找点东西塞饱肚子。
回望来路,雪地寂寂豪无人烟。
看看前方,上空分明满满烟火之气。
我掸了掸一身落雪,爬起来继续前行。
大雪天气,城中人迹寥寥,风声赫赫。前面有一家包子,热气腾腾,让人垂涎欲滴。
我走上前去,发现包子铺前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佝偻着腰背,发髻散乱,满脸黑泥,大雪天只穿着一件早看不出颜色的薄衫,一双脚掌直接踩在雪地里,裹着厚厚的泥。
他满脸埋没在灰白胡须里,看不见的嘴里一直喃喃念着:“月亮,月亮。。”
是个老疯子。
包子铺的老板从刚出锅的蒸笼起拿起一只白馒头扔给他道:“呐,你的,快走吧!今日南门听说有粥棚。”
我从南门来,并未见粥棚。
那疯子拿起馒头,也不顾烫,咕嘟一声便咽了下去。不知吃饱没有,却缓缓挪动着向南走去。
一身落雪,老态龙钟。
我低眉看地上他留下的脚印,白雪里挂着点泥,五指却很分明,只是浅浅的。
命不久矣。
包子铺的老板笑着对我道:“小姑娘莫怕,这人虽疯了一点,却不伤人。”
“你认识?”
“这满京师的谁不认识?这可是当年的苏家苏涩大公子!”
苍苍松柏,徐徐清风,说的便是这苏涩公子吧。
老板又摇头道:“只可惜二十年前就疯了。”
“哦。”我淡淡点头。
老板看我兴趣寥寥,一肚子话硬生生憋住了,脸色很是难看。
“姑娘,你这是干什么,你把我的包子掐烂了!”
我低头,不知何时我的手已伸进蒸笼,掌心中的包子黏腻腻烂成一团,汤水流出来裹了满手。
“哦,抱歉。”我忙缩回手。
老板朝我翻了枚白眼,这才发现我大雪天里衣衫单薄,不由皱眉道:“一个包子两文。”
我自怀中随手取出一块碎银扔给了他。
抓起那被我掐烂的包子放入怀中,便小心翼翼踩着那疯子踩过的脚印往前走。
他的脚印虽浅却很大,完全覆盖住了我的脚。
老板连连用力咬那银子,发现真的是银子后,喜出望外,却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好好一姑娘,怎么也疯了啊。。”
雪愈发的大,为了保住包子那点余温,我躲在一个屋檐下来。
自我变成鬼以后,便再也尝不出这人间之味,但是啃完这个包子,我却感到心中充实许多。
“你是谁家的小姑娘?怎么大雪天蹲在这里?”
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撑着伞站在我面前,面如冠玉,唇如点丹,胸前挂着一块巴掌大的宝玉,晶莹剔透。
是我喜欢的模样。那眉眼和我梦中的男子重叠在一起。
“我叫明月,清风明月的明月。”我指了指天。
“十顷清风明月外,一杯疏影暗香中。好名字。”他笑眯眯地道。
“你叫什么名字?”我歪着脑袋,伸出手远远地描摹他的眉眼。
那少年也指了指天道:“我叫星辰,张星辰。”
顺着他的手指我抬头望了望,天上铅云密布,白雪纷飞而下,不见半颗星辰。
“明月星辰,看来我与姑娘有缘,不知姑娘可以有住处?”
我点了点头道:“确实有缘,”而后又摇了摇头,“没有住处。”
“那跟我走吧。”
他家很大,人很多。
我不喜欢。
我虽是得道高鬼,不怕人气,不惧阳光,可在黑暗和孤寂里久了,便有些融不进这热闹人世。
张星辰看出了我的窘迫,挥了挥手,将周边的人都遣散了。
“我以后便是这里的丫鬟吗?”
他笑起来,眼睛里装满繁星一般,学着大人的口吻道:“姑娘光临张府,乃是张某的贵客,只恐有招待不周,怎敢以下人待之?”
我趁夜将张府里里外外光临了一遍。
张府里除了人多,鬼也多。
我很满意,吃的很饱。
只可惜打草惊蛇,第二日这些鬼便全都不见了踪影。
“姑娘昨夜睡的可还安稳?”张星辰一早便来寻我。
我假装双眼迷蒙,刚刚睡醒的模样。
我多年大梦方醒,哪有半点困意。
“嗝”我忍不住打了饱嗝。
张星辰歪着脑袋很是不解:“姑娘已用完早饭了?”
“没,是饿的打嗝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看你昨日包子吃的香,早上便想再去买来,谁知竟关门了。”
用完了早饭,他喊我一起去后院里赏梅。
红梅正艳,衬着满地白雪,像那淋落一地的鲜血。
我吃的有些多,忍不住有点反胃,不过皱了皱眉便也忍住了。
张星辰眸光熠熠看了我一眼。
“我脸上可是有什么?”
张星辰摇了摇头叹息道:“恕在下冒昧,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岁,可又看起来不像十五岁。”
我抬了抬眉眼:“你满十四了吧?是个好年纪。”
今日天晴,北边的雪山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一起吧。”
“去哪?”
我没有回答他,抬脚便上了他的马车。
不过爬了一座山,他便喘得直不起腰来。
瘫坐在原地再不肯挪步。
我看他面色潮红,鼻尖沁出汗珠。
“你屁股底下那个看起来不过个把月,挺新的,不错。”
“什…什么挺新的。”他喘着气问道。
“坟。”
“啊啊!”张星辰吓得跳起来,也顾不得仪容。
果然那雪地微微隆起,是个坟地的形状。
他忽地一下跳到我后面来,恢复了一个十四岁少年的模样:“那…那些小包…不会都是…是…”
他颤抖着指着远处大大小小,雪地里圆圆的小鼓包说不出话来。
“嗯。此处共有坟茔四十八座,明日该有四十九座了。”
我感觉背后一阵震动,转头一看,张星辰紧紧抓住我的衣服,吓得瑟瑟发抖。
“为…为何…”
我不答他,抬脚继续往山上走。
张星辰紧紧跟着我,带着哭腔哀求道:“姐姐,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过是些坟茔罢了,你怕坟?”
“我…我怕鬼…”
我站住脚步:“你见过?”
张星辰左右张望一番,而后小声道:“小时候经常见到,别人都不信我。那鬼穿着白衣飘飘荡荡,可吓人了。”
我伸展开双臂,白衣翻飞,朝他笑道:“是不是这样的白衣?”
张星辰呆了一呆,点了点头。
“不不不,”他又忙拼命摇头,声音越来越小,“姑娘生的如此好看,怎是那鬼怪可比…”
“你脖子上的玉看起来很特别,能否借我看看?”
张星辰将玉解下来递给我道:“有何不可?说起来这玉还是个老和尚送的,说是能驱邪避灾。”
我翻来覆去看了看,点了点头道:“确实有些用。”
“你这都知道?”
我拿着那玉,指着远处一只树道:“便是此了。”
“什么?”
“你看,那树下雪落不闻,雨侵不入,有草四季常青,是不是绝佳之处?”
张星辰点了点头道:“确实稀奇。在这雪山顶上,却还有这样的地方。”
站在山顶,俯瞰四野,白雪茫茫万里,人间寂寂无声。
张星辰张开双臂,深呼吸一口道:“我生在京师十几年,竟从未见此绝佳美景,真让人心潮澎湃啊!”
“喜欢这里吗?”
“喜欢,太喜欢了。”
“那便挖吧。”我从袖中掏出一只精巧的铲子来。
张星辰错愕道:“挖什么?”
“挖新坟。”
“给谁?”
“给你。”
长夜漫漫,圆月高悬。
这土地庙已荒废多年,墙砖早不见踪迹。
之所以还叫土地庙,只因那土地公公一直经年累月地端坐在破泥台子上。
原本的斑彩早已剥落,露出最原始的泥土子来。
好在这土地公公尚有片瓦遮雨挡阳。
月光皎洁之下,我便从那不足一人宽的破泥台子底下揪出一个人来。
那人蜷成一团睡的深沉,被我拖出来也未醒来。
我挥出衣袖,溅起满天的冰雪。
他缓缓睁开眼睛,空洞而无神,满脸灰白色的胡须,已经交杂成一团。
“月…月亮,好圆的月亮…”他喃喃自语。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我透过黑泥看出他原本的模样。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当此语的,百年来只有苏家,苏涩。
如今深冬,他身上衣衫依旧单薄。浑身上下比我还要寒凉。
我掐指算来,不过恍然一梦,他已年近半百。
虽腌臜模样,却依旧皎洁如月。
他空洞的眼睛突然转向我,而后胡须剧烈地颤抖起来。
“月……”
我轻轻拍了拍他,柔声道:“别怕,我是来带你走的。”
他浑浊的眼睛里有泪滚落下来。
“三十年了…我终于见到了你。”他竟呜呜哭将起来,“对…对不起…”
心脏似乎被谁抓住般呼吸困难,我警惕地看向四周,一只躲在围墙之后瑟瑟发抖的小鬼瞬间被我抓碎。
我收回衣袖,抱紧怀中的苏涩,如抱着一堆干柴,干瘦易折。
他的身体阴寒刺骨,冻的我浑身如坠冰窖,指尖却滚烫如火。
我忍不住颤抖起来,颤抖很快蔓延全身,牙齿发出咯咯巨大的声响。
“苏涩…”我喃喃念道。
树梢白雪簌簌而落,积在我发顶,如若白头。
方圆百里,万鬼绕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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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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