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宋含锦看着角落里的知柔,难免就将怒火迁移到她的头上。
到底还顾着自己的身份,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剜她一眼,敛袖起身,走到廊外拿手背胡乱擦一把眼尾。
再进室内,坐下没一会儿,人便差不多都到齐了。
宋家家学里不仅有宋姓子弟,还有些平日会走动的表亲。几乎每日都要见到,彼此间尚为熟悉,乍一瞧见知柔,纷纷扬起诧异的目光。
然而知晓她的身份后,打量她的视线就变得挑剔起来。
知柔被他们盯得很不自在,清润的眸光流转,一个个把他们也打量个遍。
离她最近的是一个旁支子弟,趁先生没来,转身将胳膊趴在她的书案上,笑嘻嘻地说:“真羡慕你,一入京师便从林鸱①变身凤凰了。”
知柔木着脸,瞧他揶揄神色,心中并不十分生气,只定定地看着他。
少年得不到回应,一时间觉得堕了气势,恼羞成怒,手臂一展将她的文具全部扫落。
讲第一场的先生便是这时候撩袍进门。
屋内顿时寂静了。
学生们收整形容,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唯独知柔拎着衣角蹲身,把地上散的东西一件一件拾起来。
周先生淡睐一刹,像所有德高望重的前辈一样,语气是极平常的,言语下的威严却不容忽视。
“宋培玉,出去站着。”
宋培玉被罚已不是一次两次,早没了几分敬畏。他抬手揉揉耳朵,推案离座儿,经过知柔时一甩袖,拂得她才摆好的文具再度跌下。
“卜噔”一声。
知柔的一双手慢慢收拢,扬起脸,对上宋培玉嘲弄的笑容。
她忍了一回,不欲再让,隽秀的眉棱一挑,呛声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谁是凤凰谁是鹰呢?”
话里挑衅的意味太明显,宋培玉笑容一僵,立马恼了:“你说什么?”
周先生原是第一次见到知柔,瞧她年纪小,又怜她身世,对她有心关照。谁想竟是个牙尖嘴利的小女娃,不懂退让,不拘规矩。
他涧雪般的眸子往她身上一放,拔高嗓音:“宋四姑娘,你也是——出去。”
听了这话,宋培玉憋在眉心的愠火稍加收敛,唇角一弯,重新露出笑模样,大剌剌往外走了等她。
廊下光影斑驳,知柔提起衣摆,不大高兴地踏出门。瞧宋培玉与她站得近,一脚迈开老远,随后低着头,用靴子踢了踢地上的枯叶。
“你觉得我不如你。”宋培玉看了眼宋知柔,把刚才未说完的话续了起来。
知柔眼角微斜:“我没说过。”
他侧首盯她许久,蓦然冷哼一声,嗤道:“小野种。”咱们走着瞧。
这日下午,二人在家塾争的口角传到了宋老夫人耳中。
禀话的婆子添油加醋,称四姑娘狂妄自大,连真正的嫡出都没有放在眼中——小小庶女却想做凤凰,痴人说梦。
许月鸳听着似有些不耐烦,皱眉道:“四丫头还小,哪里懂这些,孩子间逞一逞口舌之快罢了。这也值得来烦扰母亲?”
那婆子和她交换一下眼神,迅速埋颈,得宋老夫人吩咐,却行退到房外。
宋老夫人出身清贵,有极重的门阀观念,对知柔这个孩子其实谈不上什么喜恶,但她的生母林氏并不出自大族,单凭此,宋老夫人对她就不可能亲厚。
眼下过耳一些碎语,宋老夫人默了默:“拢悦轩里头伺候的下人都是从昭送去的?”
“是,儿媳也帮着挑了几个得力的嬷嬷……”许月鸳刻意缓了一缓,变副拘谨的神色:“母亲,有何处不妥吗?”
被人精心将养几日,皮下的骄纵就现了形,乡野丫头,终究做不得假。宋老夫人心底冷道。
一双精明的眸子在许月鸳脸庞盘桓一刻,平淡道:“你这个母亲做得宽厚,没什么不妥。我乏了,老二媳妇,你也回吧。”
许月鸳面颊微烫,应是告辞。
自郑娘子那事后,知柔仍会每日到樨香园看林禾,却不肯露面。并非还在生气,而是知道自己错了,不好意思见她。
院内寂静无声,知柔翘着脚尖一步步溜去窗畔,侧耳探听了一会儿,倏然有足音靠过来,怕人发觉,一个闪身躲入圆柱后,扒着边缘露出一只眼睛。
窗扇由内支开,林禾收回手,眺了圆柱一眼。
知柔心跳骤紧,忙藏好身,等动静渐止,小喘一口气跑开了。
今年立冬,整个宋府香气缭绕,宋老夫人开了恩典,命厨房做羊肉汤分给各院,不止主子,仆婢们也人人有份。
知柔才吃完汤,星回又端进来一叠卖相漂亮的糕饼,牵起嘴角催道:“四姑娘快尝尝,老张叔的独门手艺!”
“这是什么?”知柔观察一下,凑近闻一闻,觉得气味不妙,拧着眉头摆手。
星回嘻笑一声,捻一块往嘴里送:“萝卜糕呀。”
这些天她几乎都跟着知柔,两个都是孩子,小花园闹的尴尬此时再回想,已如过眼云烟了。
知柔待她似玩伴,全无主人架子,关起门来,她便也敢与知柔同坐,绘声绘色地讲些新鲜见闻。
“雪南大师的武艺名满天下,他每至一处,无论平头百姓还是权贵世家,总有人抢着要做他的弟子,听说他这会儿正在京师,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了。”
星回稍抑嗓音:“前院的小裴哥哥,您知道吧,他也要去……”
知柔有很大的兴致,两眼放光,“我能去吗?”不等她答,积极地添一声:“我也想去。”
她到京城未久,本就处处充满好奇,一听雪南的名号,心思愈热,才不管星回允不允,翻出她在洛州常穿的小直裰,半诱半拐地拉上星回,费了老大功夫,终于溜出来,进了闹市。
与江南实则没什么不同,无外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不过街上多些富贵衣影,少些娇目多情的美人。
“四姑娘,回吧!若叫辛嬷嬷发现,我就真的惨了!”星回紧紧跟在知柔身侧,由少至今,她从未做过如此大胆之举,慌得不行。
知柔被这琼楼耸立的京城迷了眼,漫不经心地应道:“不会的,上次我被先生罚在家塾抄书,天都黑了,她也没来找我,你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有多饿……”
一个毫无依仗的庶女,二太太不会故意苛待她,但要人用心照顾,当是一等一的难事。
星回那日碰巧病了,得知她一番遭遇,还想再劝,话到嘴边却又张不了口。
一行走到灵真桥下,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知柔咂巴下小嘴,暂时将雪南抛去脑后。
正吃着栗子,一片衣袂自余光里划过,须臾,衣袂的主人踱回来,在她身前驻足。
大块阴影当头罩下,知柔未抬眼,有心绕开他。
孰料她往左一步,少年也往左,她往右一步,少年也往右。
无处可逃,知柔把栗子一口吞下,掀起眼帘。
少年背光而立,眼角眉梢都写着骄悍二字,瞧她望上来,他对她挑了挑眉,带出一个嘲讽的笑。
“你这不男不女的打扮,我险些就错过了。”
①林鸱:夜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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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缓归客(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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