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言珠后来想起这个初冬的下午，她确信她听到了雷声。
从很远的地方滚过来，在头顶爆开。这样响，以至于她惊慌失措，以为黑的云层里会探下来一只深青色的鬼爪。
当然并没有。青天朗日，水仙葱翠，摇曳生姿。
她收到孙楚蓝的消息，关于那件天价油画的作者，他叫石生泉。罗言珠愣了七八分钟才想起这个名字。
人行走于网络不用名字用id，就好像上个世纪进外企要顺势取个英文名；或者水浒江湖里的绰号，浪里白条或者花和尚菜园子；她叫“余生”，谦逊得仿佛要对每个人鞠躬说“余生请多指教”。
她找到他的电话。有很久没有联系了，自他说他忙、不再接单开始。她没把这个话当真——他说过太多次了，最后都会当作没说过一样回来找她。这个“最后”通常是半个月一个月之后。
他缺钱。
人总会缺钱。她深有体会。过去十年，罗言珠都记得在时尚杂志上看到刻薄文人形容昔日同事“穿一件不知哪年哪月买的外套，灰扑扑的”。
画室的师兄开始按尺寸卖画的时候，她还天真问过：“为什么不画大张呢？”师兄要面子，讪讪只笑。后来她知道了，大尺寸费颜料，成本太高，卖不出去就亏了——人生艰难，多半如此。
罗言珠在小巧精致的绿植阳台上想起这些旧事。算来这次赌气得久，竟有半年。她的时间安排得过于充实，社交，开展，应酬，陪丈夫应酬，偶尔发ins接受粉丝追捧，有时候真想不起这些边边角角。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点陌生的女声：“我是言夏，石先生的经纪人……”
罗言珠在这个瞬间确定她听到了雷声。
她是宁波人，冬日里雷雨并不罕见，所以她小时候读《上邪》，会不明白为什么诗里说“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孙楚蓝是在吃午饭的时候看到这条消息。她意识到名字眼熟，然后果然在邮箱里搜到了半年前的邮件。
她知道事情棘手，但还没有到救不回来的地步。
别说画风相似，就是完全相同的物理定律都可能被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独立证明……她想她会有办法解决的。
言夏不在乎孙楚蓝能不能解决，至少目前不在乎。她也被这个数字惊到了：原本她想能卖到100万已经是很好的结果。
她隐约记得周朗从前是在苏富比做过，但那毕竟很多年前了。那时候她还没有入行，也就并不确切知道他的成绩。他这次去纽约，说要把画拿去高古轩画廊，她也没放在心上。
她抄起手机给他电话。那边是晚上，像是酒会。手机里传来琐碎的英文和不知名的舞曲。那人笑吟吟地说：“我也没想到……”
“不过国内油画一向价格不低，不是猛龙不过江嘛。”
“好了无论如何，你现在可以不必担心欠我三百万了。”
有女声在大声问他：“who？”
“my wife。”
“lying！——where is your ring？”
周朗当机立断：“言夏同学，你欠我一枚戒指。”
言夏：……
言夏赶在他挂电话之前追问：“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的飞机。”
就如周朗所说，国内油画在国际市场上价格一向不低，几千万上亿，甚至几个亿都不稀奇。不过他省略了一个定语：成名画家。石生泉这样藉藉无名的画者卖到这个价格，国内不可能不作出反应。
“炒的吧！”
这是大多数人第一反应。毕竟有那么多耳熟能详的例子：17世纪的郁金香，1982年的君子兰，本世纪初的普洱、藏獒，文玩核桃。最后无不以一地鸡毛告终。艺术品是稀缺了些，也不是没有炒过。
“割外国人的韭菜……”
也有好事者找到官网图录：“也不怎么样嘛。”
“1400块我还要考虑一下，居然有傻子肯出1400万……还是刀，绝了！”
“洗钱吧。”
“这画的什么玩意啊，我三岁的侄儿都比他画得像，就是没人给炒，不然——”
也有人执着只问：“这个石生泉，到底什么人？”
没有人知道。
不过媒体反应也是快的，周朗回到南城第二天电话就到了：“请问言小姐能联系到石先生让我们做个专题吗？”
“不能。”
“为、为什么？”记者也有点懵，他没吃过这么生硬的闭门羹。
“他过世了。”言夏说。
天价拍卖，怀才不遇，英年早逝。每个词都在媒体的兴奋点上狂舞。
言夏也知道热度稍纵即逝，不能拖延。因选择了一家名声比较好的媒体接受采访。记者问得又多又细，最终成文发给言夏过目。记者问：“……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吗？”言夏说：“我这里没有。”
只要求加上拍卖会即将举行的消息。
“这场拍卖会叫……绝叫？”
“是，绝叫。”
“似乎是一本小说的名字。”记者打开搜索框。
“一本推理小说。作者说，如果说怀才者的自怜的天鹅的挽歌，那么平庸者的崩坏就是野兽的绝叫。”言夏说，“石先生意外过世，没来得及为他的最后一件作品命名，是我冒昧，取名《挽歌》。我在同一个人身上看到才华与平庸。”
记者没说什么，把这句话作为特稿的收尾——她觉得很漂亮。
特稿出刊前日，言夏在看拍卖场的装置，终于叹了口气关掉电脑。周朗这晚原是有乐队排演，人到玄关，听到声音折转回来。言夏抬头看到他站在那里，四目相接，她起身过去环抱住他的腰。
周朗问：“需要我留下来陪你吗？”
言夏犹豫了一下：“……你有排演。”
周朗抚她的发：“有时候可以不用这么懂事。”
言夏小声说：“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言夏没有回答。
周朗搂着她坐回沙发。这个依偎说话的姿势非常亲密也非常私密。有种“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会被第三人听去”的错觉。言夏忽然有点感慨：“我最初见你的时候，竟然会觉得你好危险……”
“我当然危险。”周朗低声笑道，“这个世界上凡是有诱惑力的，都危险。”
言夏语塞。
“倒是你，”周朗又笑道，“我人都到楼下了，说半天话也不让我上去。”
言夏：“你跟我翻旧账？”
周朗亲了亲她：“我忆苦思甜。”
言夏笑出声。情绪稍稍纾解，她找回自己的话头：“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她知道这篇特稿一出势必万转、十万转，如果没有达到，买也会买到这个量级。有太多社会热点痛点，媒体不会浪费这个机会——她也不会。她能预料到接踵而至的攻击，当然那不重要。
她低声问周朗：“你说……你会不会有时候也觉得，是我逼死了他。”她也知道词不达意，又补充道：“我是说，如果我不找他画最后那件画——”
“那他就还挣扎在一件画五千块的泥淖里，爬不上来。不知道出路在哪里，逐渐失去创作的信心，越来越萎靡。直到有一天，罗言珠也看不上他，不再需要他，彻底断掉他的经济来源……”
“这些我都知道。”言夏说，“我没法说服自己的是他最后出现在监控视频里，那个精神恍惚的样子……”不是车冲他过来，而是他冲车过去；交警判定车主没有责任，送医纯粹是出于人道主义。
“他沉浸其中。”周朗领会到她的意思。
“嗯。”
周朗知道安慰不到她。他想了想：“我教你击鼓好不好？”
“好。”
言夏也不知道周朗为什么会选择击鼓，还不是西方更常见的架子鼓——“就《爆裂鼓手》里的那种……”言夏记得那个电影，血从男主角的额角流下来，模糊他的视线，狂热的视线里全是鼓。
周朗的回答很无赖：“大多数时候人碰上命中注定，就会有那个意识，“就是它了”——像你碰上我。”
言夏：……
周朗把鼓槌交给她：“试试轻重。”
“敲击鼓心——听听这个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言夏似泄愤一般，一口气连击百十下，所有的力气都投掷进去，到停手，筋疲力尽，汗湿重衣。
周朗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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