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台阶前,引他入门的男子恭恭敬敬上前道:“阁主,人带来了。”
“嗯,进来吧。”素纱寒梅四牒屏后坐卧了一个男人,看不清容貌,但声音很是年轻。寒江雪撩开纱幔,恭恭敬敬地进入内室,好巧不巧,高力士正坐在一池春塘前烹茶。
这还是寒江雪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这位内阁阁主。凌雪阁杀伐气度那么重的地方,他处在深宫之中仿佛被层层叠叠的软烟罗给磨平了,眉眼始终是淡淡的,几乎勾画不出来。说不上是温润还是无争,在自己院宅中时衣饰简洁而素净,一双白的过人的手抱着个加了炭火的海兽葡萄纹小手炉,指尖隔空拨一拨素色的盘烟,脚边只围了条玄色的狸奴。如果不是权柄加身,根本看不出这是位在内宫呼风唤雨,权倾一朝的高将军。
高力士眼皮也不抬道:“会煮茶吗?”
寒江雪愣了一下,低眉道:“略会一些。”说完,他恭恭敬敬地上前,端过生柸的茶饼块,仔细看了看,好像是霍山黄芽。一手游移不定地在一盘器具中摸了一圈,挑了一把握起来顺手的木器,在墨鹞眼尾一抽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将茶饼凿成一团没有灵魂的饼渣。
另一托盘搁置了些桂干,青盐,茴香等佐物,寒江雪看着水咕咚咕咚的沸了,手一抖将其尽数下水,再倒入茶沫。直至水再次沸腾成一圈炮仗,寒江雪才将茶汤取出,盛在碗中奉上。
高力士接过茶碗,氤氲的水汽映出他隆起的眉弓,突然笑了一声:“手艺是和你师父学的吧。”说完撩一撩茶香,慢饮而尽,斯文地品评道:“再好的茶到了他手里,味道也都差不多。”
寒江雪低眉顺目道:“师父他老人家在阁中也时常挂念您,只是近两年多事之秋,他也许久未能来长安城内走动走动了。”
“你们吴钩台,传承的都是同一柄凶器。这样的凶器,还是少到繁华之处的好啊。”高力士意味深长叹了叹,眉眼中攀上一丝寂寥,半晌道:“找我什么事情?可是你师父有话带来?”
寒江雪将前日之事来龙去脉捡了大概简短说完,双手奉上令牌道:“外阁如今外有虎狼环饲,内有人摆布阴诡,长安虽遍布我阁中罗网,能安全调动的势力却也不多了。弟子身负外阁嘱托,有两事相求。”
寒江雪浅褐色的眸子看向高力士,专注宁静道:“其一,请内阁主在弟子捉到叛变之人之前代为护持外阁,维系外阁与中枢之间最关键的联系。其二,请高将军看护长安黎民百姓,此间风波将起,不知会牵扯多少无辜之人进去,若是圣上问责,难免让凌雪阁几代荣光蒙尘。”
他这两个称呼区别着念出来,高力士终于肯正色瞧一瞧他的眉眼。面前的青年神情坚毅,好像一位记忆中连模样都渐渐淡忘了的故人。稀薄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让人心口有些发烫。那人纵马杨戈半生,眼中永远带着千秋不散的辉芒,照亮塞北的长河大漠。蛮夷见之无不肝胆俱裂,旌旗所到之处便是噩梦,曾经是多少人心所向。
可那样的一个人,也难抵凋零陨落的宿命。
高力士沉默地把玩那块赤色的令牌,半晌,他轻轻将令牌抛掷回寒江雪手里,朝着旁侧唤了一声道:“墨鹞,持我令牌,去归辰司长安据点中调取一份卷宗回来,你晓得怎么办。”
“是。”墨鹞恭恭敬敬地蹭地起身,高力士怀中抱着的那只狸奴忽然罕见地抬头喵了一声,四爪哒哒哒地跟在墨鹞身边,亲昵柔媚地叫唤了几声。高力士见状,笑了一声:“这小东西还是和你亲近些。”
这位叫墨鹞的侍从瞧着不过二十岁出头,生的非常秀气,面白而唇朱,与高力士的侧脸有些惊人的神似,听了这句,忙低眉顺目:“奴不敢。”说完,将猫儿抱起放到近旁一位对周遭事物充耳不闻的安静婢子怀中,轻声叮嘱道:“我不在的这几个时辰你们要好生照顾将军,切勿有分毫怠慢。”
那话虽轻,却针尖儿一样钻进婢子袖口,整个人轻轻一抖,重重伏在地上长拜不起。墨鹞方才迈着轻快地步伐离去。
墨鹞走后,高力士稀声叹道:“我阁中人啊,死得其所者,往往无常。你当年阴差阳错走上这条路,是时势所造。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将你困在这里我这个做长辈的到底也有些于心不忍,若是来日想寻个安稳,换个身份也没什么不可,我可以替你安排的。”说完,高力士抬目和善地看向他,就好像一位寻常的老人在看自己熟识的后辈。
寒江雪脊背耸动了一下,眼帘垂出一个恭顺的弧度,云淡风轻道:“金铁既已铸成,岂有再熔了的道理。入阁前的那些事情,弟子已经忘了。”
“忘了?”半晌,高力士唇角微弧,案下微握成拳的指节缓缓松开,笑笑道:“忘了也好。这次的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既然无因他们选择了你,你放手去做就是。只有一点,务必保证陛下的安全。我们是刀,陛下是握刀的人,不管兵器究竟是拿什么铸的,有何过往,此时此刻,都要优先保护它的主人——你,能明白吗?”
“弟子明白。”寒江雪面上答允,背后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悄悄地打透了。一种没来由的直觉告诉他,如果方才答错半句,高力士就绝对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个门。
将卷宗带回,寒江雪回到永平坊之际已是黄昏。天色将暮不暮,一缕残云勾了金边挂在天边,将远处的城楼渲染成一幅色彩浓郁的画卷,是长安人每天都要欣赏一遍的杰作。
一只暖色的小灯笼挂在门前,光线柔和,好似一碗明珠。寒江雪轻手轻脚地跨进门,小院一切如旧,却不见谢尘的人影。
他一身钢甲般凛冽的意识外壳,好像在进院的一瞬间脱落殆尽。一阵大风席卷这处院所,四周落木窃窃私语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寂静与萧索。他站在庭院里闷了一会儿,突然在想,谢尘一个人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呢?这么想着想着,突然某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碗盏碎裂声,伴随一阵压抑的咳嗽,一下搅乱了他全部的心神。
寒江雪循着声音嚯地推门而入,谢尘的卧室空间不大,入目便是桌子翻倒,一大堆瓶瓶罐罐七零八落的碎在地上,地上还坐了个脸色苍白如霜冻,眸光震颤的万花弟子。他似乎有点怕光,一手扶着手臂用力按压。满屋子都是清香薄荷叶和不知名药材的味道,那是谢尘时常拿来配置香囊的清心散,洋洋洒洒散了一屋子,浓重的熏人。
谢尘在这一屋子蒸腾的药气里微微抬眸,眼中渐渐映出一个稀薄人影来。那人矫健黑豹似得三两步跃过一地狼藉,欺身到他身旁,拦着腰把人提起来挪到边上还立着的椅子上,神色是遮不住的慌乱:“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说着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拿手背摸摸自己的脖颈。
谢尘盯着他有些失神,仿佛过了很久才缓过神儿来,眸中出现一丝亮光。谢尘避开他的视线,颤颤巍巍地想要爬起身来收拾那些颜色浅淡不一的药罐,被寒江雪一把按在近旁的椅子上:“我来,你别划了手。”
谢尘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人才从木僵中挣脱出来。抚一抚揉皱了的衣袖,轻声道:“方才光想着药性……已经没事了。”
面色比放了血还白,实在是看不出一点儿康健无虞来。寒江雪麻利地将一地尖锐的碎物拾辍好,又把桌子扶正,井井有条地把一众幸免于难的器物放回桌面,视线不经意瞥见谢尘脚边有几张散落的书稿,看纸张应该是谢尘平时记录的药方,上面的墨渍晕染开来,已经看不出写了什么。
他方才分明看见谢尘捂着胳膊,一幅剧痛难忍的模样,偏生见他进来,又活生生忍回去了。寒江雪想要仔细询问,却又怕这大夫心中难过不肯开口。这么想着,便从橱架中捡了个干净药碗,盛了些清水递到那一直盯着他的万花弟子手里:“喝点水,等会我给你涂点跌打的膏药,要是肿了就不好了。”
“不必。”谢尘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回绝了。方才疯涨的剧痛如潮水般消散,谢尘面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也填了些高深莫测的遮掩,冷静道:“习武之人,哪就那么娇贵。”说着,他慢慢端起水碗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好像碗中不是无滋无味的白水,而是一品上好的茶汤。
寒江雪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的没事?你的胳膊……”还没说完,就听谢尘反问道:“今日可见到同门了吗?”
这下像是被按到哪个开关,寒江雪神情一凛,一丝不苟道:“是,见到了。周先生的书院很好找,就在光德坊大柳树旁的巷子里,这次去了也巧,恰好里面有十数位同门,便与他们说了来龙去脉,我想轩内不日便会做出安排了。”
谢尘偏头听了一阵,又点了点头。不知寒江雪自己发觉没有,他描摹这些事总是叙述的周全,事无巨细的分毫破绽也没有。越是这样,越是耐人寻味。想到如此,谢尘笑了一声,温言道:“杨先生既然忙完了,横竖今夜也无事,不如陪在下出门逛逛灯会吧。我孑然一身惯了,难得有人来温居,先生肯赏光吗?”
寒江雪正想义正言辞的拒绝他,谁知听了后半句败下阵来:“……晚上要出门也不早些和我说,我也好早些回来。现在这时辰卡得刚刚好,再晚些怕是只能找个灯笼杆爬一爬了。”
谢尘忽然笑了一声:“先生很像一个人。”
寒江雪愣了一下:“什么……?”
“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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