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今日用一百五十两白银换取这把绣扇，当真是出手阔绰！”
被唤作王兄的商人爽朗一笑，“怎么，赵兄眼红？”，约莫是抢到了扇子所以高兴，从他脸上瞧不出一丁点鼻青脸肿后的狼狈，圆胖的身子走起路来故作飒爽，平添喜感。
一众商人均朝着自家马车的方向结伴走去，交谈声嘈嘈杂杂，不必细听具体内容，仅从只言片语间便猜到这群人在谈双面绣转手的生意事。
“不敢不敢。”旁边人语气恭维，半倾着身子佯装要说私密话，“王兄，家姊在宫中幸得皇上看重，上月已被封为皖良人了，对这双面绣可是欢喜得紧呢。”暗示意味颇为明显。
王兄侧目。
这两人应当是相谈甚欢，因为苏更阑看到他们一边称兄道弟，一边搂上了对方的肩膀。
不禁失笑，“我来时就他们二人互殴的最狠。”
苏更阑侧身时，恰好看到北边另一条山路上熟悉的身影，“像是小山和阿嬷回来了。”
诶，后头那人是？
此时天色已然暗下来了，夜色里半山腰的光线并不太好，影影绰绰间，苏更阑只能看到那人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速度落后于阿嬷有三五步远。
小山跳起来朝学堂门口扬着自己胳膊，他说不出话，嘴里只能吐出急促的气息。
阿嬷念叨：“别急别急，苏先生已经朝我们这边来了。”
万尧清默然地望着身前蹦跶的蚂蚱，发觉这孩子蹦起来的高度都过不了自己的头顶。
阿嬷此时说：“这便是到地方了。”
老人回头对他和善道：“记得我教你的，对苏先生要恭敬，你瞧，那便是苏先生。”
前方学堂里透出的光太过耀眼，比那天上悬着的圆月还要亮上几分，万尧清早已体力告急，嗓子眼里干涩的能渗出血来，浑身忽冷忽热。
学堂前是一段石子路，周围栽种了一些不知名的花，犹如世外桃源。山林里的夜风扫过皮肤，裹挟着清凉的水汽，叫人恍然如梦。
战场上横尸遍野的景像在脑海中不断流失，与眼前的学堂交替出现。
万将军鹰隼般锐利的眸定在一处，看到被称作守护神的苏先生正疾步而来。
先生的长衣是远山黛青的颜色，素净清雅；他面容温润，哪怕是小跑的动作，却仍旧是风度翩翩的身姿。
“怎么回事？阿嬷这是谁，怎么会，怎么会浑身是血？”苏更阑诧异地打量着眼前破烂烂的乞丐。
万将军闭了闭眼，恍惚间只觉得这位苏先生的嗓音比晚风还透人心脾。
脚下一软，眼前一晕，沉重的身躯便倒下了。
“小山！快喊周大夫来！”
......
周大夫给伤者包扎上药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包括绞掉黏在血肉上的衣布、擦拭创口周围的泥和砂砾，动作都极为小心，生怕给伤口雪上加霜。
包扎过程也有波折，万尧清中间突然醒过来一次，意识混乱，所以手脚发狂挣扎，差点将距他最近的苏更阑给一把拽到床榻上去。
哑娘们里里外外忙碌不停，光是血水就换了五六盆，她们帮忙煎药和送药，搬运床褥和衣服，甚至快速地熬了一些面汤出来备着。
直到周大夫给喂了汤药，万尧清才迷迷糊糊地晕睡过去，即使如此，那粗糙的掌心仍强硬地握着苏更阑的手腕。
待苏更阑把自己手腕抽出来时，一圈红色指印在白皙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苏更阑头疼，现下救了个连姓名都盘问不出的哑巴乞丐，日后该怎么安置他呢？倘若这人是什么作奸犯科之徒，那就难办了。
小山气恼地盯着乞丐，然后心疼地瞧着自家先生，打手语时都有点手抖了：【先生，您真要留他今晚在您房里过夜吗？】
小山跟着苏更阑时间比较久了，手语也是相对流利的：【他看起来不像好人！】
苏更阑知道孩子是担心自己，便安抚性地拍拍他的头，“不用担心，他伤成这个样子，正常走路都艰难，今夜不会有事的。”
阿嬷说：“我见着他的时候，他一个人歪倒在路边的树桩子旁，我问他叫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不见他答话，想来是走投无路的哑人。”
阿嬷是这里最受人尊敬的老人，她虽失去了子女，但她把这里所有的年轻人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爱护。当年的苏更阑也是被她捡回家的。
阿嬷说：“我院子的柴房可以腾出地方安置他，小山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把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放在你这里，我也不踏实啊。”
两年来，寂声学堂收留了许多聋哑人，有的是被苏先生捡回来的，有的是主动来寻求救助，所以收留一个哑巴乞丐不足为奇。
穷困潦倒的来到这里其实非常普遍，但他们从未见过有谁是血淋淋到访的，所以内心都有隐忧。
苏更阑垂眸看着这张陌生脸孔，沉默了几秒，对众人说：“今晚就不挪动他了，他和我住，你们回去休息吧，有事明早再议。”
小山似乎还想阻止，苏更阑便看着他，“听话。”
于是小山只好顺从了，搀扶着阿嬷回到隔壁院子；周大夫给叮嘱了今晚喂药的事，并说有任何异常情况都请唤他过来。
这时一位哑娘掀开帘子，手里端着一盘杏仁糕。
“是小慧啊。”苏更阑抬眼。
小慧是下午给拍卖帮忙的哑娘之一，也是小山的亲姐姐。
小慧打手语道：先生，您进些点心吧。
苏更阑也的确饿了。
小慧等苏更阑吃完一块，又递上茶水，乖顺地站在旁边。
苏更阑问：“你有话想问？”
小慧点头。
苏更阑微笑着说：“如果也是想劝我赶他走的话，就算了。”
小慧浅浅微笑，表示自己毫无此意。
没有人注意到，床榻上的男人在听到这句话时，眼睫轻轻闪了闪。
小慧手语道：【苏先生，您为何骗他们说只剩下五把扇子呢？】
“原来你好奇这个。”
苏更阑是个耐心极好的人，曾经当手语老师时最擅长给人答疑解惑。
“手工艺品与我们平日所需的盐、铁、瓜果蔬菜有很大的不同。前者多为达官贵人所需，后者多为普通百姓所需；前者稀奇，后者常见。
双面绣呢，唯独咱们寂声学堂的哑娘们能制作出来，并且颇受追捧，因而，我骗他们说只剩下五件，便让这绣品变得更为稀奇。当供给小于需求时，即使我定了高价，他们也只能接受。”
小慧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苏更阑说：“市场经济，无非是利用供需关系玩的一些小把戏，你现在不明白也无妨，以后慢慢教给你们。”
苏先生总是让人感到如沐春风，无论是谁找他问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会温和有礼地解答。
小慧微笑着对苏先生行了个礼，然后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一切终于都安静下来了，苏更阑也困乏了。
但大约是太累了，他未能察觉房梁上正悬挂着一条蛇。
他轻轻地捏揉自己泛红的手腕，然后用眼睛丈量了一下接近一米九身高的乞丐，露出尴尬而疑惑的表情。
哪有乞丐长得如此魁梧？
细细看去，乞丐的左侧额角也有一处伤口，像是利箭擦过所致。这个伤口方才没有处理，一是因为已经凝血，二是因为止血药不够，得用在其他伤口处，所以许多小伤便被暂时搁置了。
他脑海中莫名联想着一个场景---风摇树梢，利箭直逼乞丐的太阳穴，目的是一击毙命。但他身手矫健，微微侧身便躲了过去，只留下一抹不显眼的血痂。
“就当我苏更阑愚善吧，做不到见死不救。”
“不论你是什么身份，今晚暂且在忠山好好睡一觉。”苏更阑叹了口气，“如果你身份清白，那便皆大欢喜，我不求你记我的恩；如果你真是什么恶人，我也只求你日后莫要伤害这里的苦命人。”
苏更阑走向屏风后，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
他每晚都有洗沐的习惯，这是从现代文明带过来的洁癖，天大的事也得擦擦身子才甘心睡觉。他很快就利索地褪去衣物，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忽然醒了。
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没拦住苏先生坐进浴桶中的动作。
万尧清睁开眼时，屏风后的那道清瘦影子正宽衣解带。
房梁上的蛇吐了吐信子，蛇鳞片在烛光的映衬下反射出类似湖面的波光，蛇头不断向下探去，勾着身子蛰伏爬行。
“嘶...”
聪敏的耳力捕捉到了盘在柱子上的那条银白相间的细蛇，男人的眼神冰冷无情，竟比蛇更冷血。
蛇有灵，蛇眸对准了万尧清。
行军打仗的地方免不了钻进深山老林，和毒蛇打交道早已成他的家常便饭。
只见黑色的蛇身上有数十个银白色横纹，腹面乳白，头部椭圆而略扁，瞳孔圆形而眼小，尾部较短且末端间细，是山林里常见的夜行毒蛇之一。
万尧清低喃：“白节蛇。”
从前有小兵命丧于白节蛇，他自己也曾险些中招。
苏更阑舒服地闭眼假寐，昏昏欲睡，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蛇阎王的召唤。
蛇类对气味都十分敏感，一边是卧在潮湿水汽里的苏更阑，一边是散发出缕缕血香的万尧清，白节蛇竟在屏风中间产生了犹豫，蛇身蜷起，不知该朝哪边发动攻击。
万尧清已然缓缓坐起，在房中扫视了一圈，发现桌案上有一节竹棍，角落的木凳上摆放着自己换下来的那身破烂衣服，现下最稳妥的方式就是把它挑下来。
白节蛇最终选择了苏更阑。
万尧清忍着伤口的剧烈疼痛，走向角落然后拿起衣服，他顺手拾起竹棍，动作像是握着一把利剑，他不断朝蛇靠近着，但他太专注了，完全忘记浴桶里还坐着个光裸的男人。
苏更阑听到房里动静不太对，这一睁眼便被吓猛了，“啊！----啊！！！”
盘在屏风上的蛇忽然朝苏更阑发起攻击，恰好竹棍刺破空气，从苏更阑耳畔带过一阵呼啸的风！
“咳咳咳！”不慎滑进水里，呛了好大一口。
蛇信子距离苏更阑的鼻尖不过三寸，但他已经有种自己被舔过的汗毛直立的感觉。
竹棍勾住蛇身在空中甩了两圈，然后杂技般被塞进结实的乞丐服制成的布袋子，万尧清所有的动作都行云流水，不见半点拖沓。
苏更阑直接看懵了，就这么呆呆地仰头望着被自己救又救了自己的陌生男人，惊魂未定，也忘了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境况。
万尧清扔掉棍子，快速拧住布袋，确保蛇不会从哪个洞里突然钻出来，这才正经看向苏更阑。
水波荡漾。
年轻将军的目力极佳，轻易地就窥见苏先生白洁的肩头坠着几滴晶莹的水珠，额角微微的细汗顺着脸颊淌下来，滑向他精致的锁骨。
那双眼微微瞪圆，像是受了惊吓的林中小鹿，澄澈至极。
肤如凝脂，这话原本是形容女人的，但万尧清脑子里现在觉得这话得形容他。
苏更阑被盯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了，语气从未有过的尖利：“你给我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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