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潮湿而偏僻的南禺地带——
连绵的茶山下坐落着一只叫做古溪的村落,村落里的人群聚而居,本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直到百年前先帝开耕南蛮东夷,重并南禺,使其茶叶产业直通中原,南禺人需纳官税,古溪村的村民们也跟风种起了茶树,村后的茶山就是他们百年来的佳作。
一名年轻的女子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钻进竹帘从木屋里端来一只装满了烧水的泥壶,把提前洗好的薄荷叶掷进去。
一系列动作刚做完,一个扎着对麻花辫的小丫头就凑过来,毫不客气地抱住女子的大腿,软糯糯地唤着:“姐姐,这又是什么?好香啊!”
“薄叶茶,清热解毒,”魏郁春弯着唇,摸着妹妹毛茸茸的发顶。
妹妹冯巧儿猛嗅了一口薄荷香,感叹起来:“这些我从未见过,姐姐怎么知道的啊?”
魏郁春一顿,挂在嘴角的笑容变得生涩而僵硬,她讷讷随口回应:“姐姐从书上看到的。”
冯巧儿闻言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拍掌叫起来:“哇,姐姐好厉害!自从姐姐摔了脑袋后就变了好多,爹娘也说你变得越来越聪明了!根本不像外面人说的那样把脑子摔得更坏了!”
魏郁春眼神变幻莫测,没再作声,默默将妹妹赶到外面的草棚子里,在桌上放了三只碗,全部满上薄叶茶。
事了后,她才跟妹妹交代:“天热了,爹娘采茶回来后茶应该冷下来了,你叫他们喝些清清暑气。”
魏郁春又回了自己的屋子,把门关得很紧,将被反扣在桌上的铜镜竖起来,满眼幽怨和无奈地瞧着镜子中这张才熟悉了半年的面容——
这张面孔跟前世的自己相比,除了眼睛里的那股怨劲外无一处相同,她本是中原朔州人,而不是偏远地带的南禺族人,不可能天生这副南人相。
论非要相比,现在这张面容竟与前世不相上下,多了很多超脱淡定书卷气的明艳。
前世,她是堂堂朔州府魏氏书院的小姐,无奈的是仅仅是个庶女,母亲是后院最不受宠的小妾,父亲视她为空气,她这个小姐在院中过地竟不如兄长和姐姐们手下的丫鬟。
其实无奈中也饱含了很多生机,她虽是庶女,但家族却是当地数一数二的书香世家,因为没有存在感,从小到大最大的爱好就是躲在母亲冷僻的阁楼里写诗念卷。
只是随着岁月增长,她出落得越发水灵,备受嫉妒,总遭到姐姐或是丫鬟们的刁难,连着母亲也跟着一起受罪。
岭阳关氏乃助先帝南征的军府世家,关家祖上本就被封为镇国大将军。后来当今关氏掌权老爷又屡破潜入中原谋害百姓的南禺怪贼之战局,被封右军右都督。三年前北疆叛贼潜逃往南,险些突破中原守卫,右军大都督旧伤复发,被迫下阵。
关氏嫡子代替父亲率岭阳官兵家士以三千之力抵挡万人之势,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立下赫赫军功。
右军右都督旧伤难愈,辞官归乡,皇帝为体恤老都督,将其子提为安南大都督。
关氏嫡子就此子承父业,镇守南禺军防,名动四方。
关氏老祖母的女儿亦是朔州府魏家主母的姑姐,于是在很久之前就启禀皇上联姻两家,两户孩子没出身时就有了娃娃亲。皇亲必须慎重对待,关氏嫡子又万众瞩目,早被默认为新郎。
但亲事久远,关魏两家多年无交集,若是关家相不中魏家嫡女,大可请圣上废了这门亲事。亲事早已形同虚设。魏家对此十分敏感。
关家权势拔高,魏家上下怎肯放弃这攀高枝的机会,早就摩拳擦掌准备尽全力撮合这门亲事了,首当其选之女,亦必是魏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女魏澜清。
去年秋末,魏家听闻岭阳关氏来京暂留朔州府,便抓住这次机会撮合两家关系。
此事本与魏郁春毫无干系。
适逢朔州府文士才女们举办了一场诗词会,都是些年轻人为图新鲜弄来打发时间的活动,魏郁春心痒就参了进去,想着不愿招惹是非就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带着一面白纱在会上即兴赋诗一首,名动朔州。
又因诗名《春生》,她也有了个叫做“春生才女”的响亮名头。
朔州府的风头顿时从魏澜清身上挪到了魏郁春身上,一场流言又成了导火索——说那岭阳关氏的安南都督,也在那场诗词会里目睹了“春生”才女的绰约风姿,早就无心顾及什么魏家嫡女了。
魏家慌了,魏澜清气得每日一哭二闹三上吊,魏家老爷也是愁得睡不着觉。
直到魏澜清发现了魏郁春搁置在阁楼里的一纸草稿,上面字迹分明写着的就是那首《春生》。
嫉妒和仇恨达到巅峰,唯恐未婚夫发现魏郁春身份,就要抢回她的荣华富贵,魏澜清那晚守在阁楼一夜,逮住偷摸回来的魏郁春,只管唤人绑她堵口,一把利刃疯了一般游走在魏郁春干净的脸蛋上。
那晚母亲被抓到了不知什么地方,破败的阁楼中只有她和一群她无法抵抗的施暴者,魏澜清狰狞的话语还令她记忆犹新——
“死贱人!长得和你娘一样贱!你定是嫉妒我,看不得我好才处心积虑谋划了这次诗会!你出尽了风头,打了我的脸,是不是还想与我抢夺夫君!贱人!看我不把你的脸刮坏,叫人人都怕你这个丑八怪!”
魏郁春疼得整个人都在痉挛颤抖,那双只有能握紧笔的力气的手,在此时抬都抬不动,只能哭着眼睁睁看着魏澜清为所欲为。
她从没因自己的容貌自视甚高过,从未处心积虑抢走谁的风头,更从未想抢走谁的夫君……她只是喜欢什么便做了什么,难道这也是错吗?她到底错在什么地方了?
大抵是太过软弱。
魏澜清红着眼提着刀刃搅着魏郁春脸上的血洞,却因心底还留有一丝对父亲的畏惧,便没有要了她的命。
魏郁春本以为父亲知道魏澜清的恶举后,至少会良心发现帮帮她和母亲,却未想父亲一心为保魏澜清而不惜用母亲的安危威胁她,势要杀人灭口,甚至直接偷梁换柱,拿走她诗词会上的衣物和面纱,用写着她字迹的笔稿对外宣称,“春生”才女便是魏家嫡女魏澜清,好让这才女风头为魏家迎得更多未来女婿的青睐。
一夜之间市井风波大转,魏郁春仿佛被世间瞬间遗忘。
母亲罹遭大难,她望着自己的一无所有和不似人样的面容,十七岁还未开阔眼界的年龄里,再闪不起任何希望,只觉命运不公。
她答应了父亲和魏澜清的条件,独自一人上山,在一处破庙寻了短见,一条白绫就这样带走了一条无辜而年轻的生命。
或许是天公良心发现,魏郁春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没有死去,而是重生到了南禺的一户普通茶农家女儿的身体里。
重生后她保留着前世中原的记忆,也徒增了很多原主的记忆,从中发现原主冯迎春是个十七岁却天生智力缺陷的少女,她有一对很爱自己的爹娘和一只方满八岁的幼妹。
冯迎春因为美貌出众而备受关注,但脑子不好使也招致了无数色男的歹念,他们想尽办法骚扰她诱骗她。十七年来未曾遭到欺负和侵犯的奇迹,来源于爹娘无微不至的疼爱。
爹娘采茶往往只去最近的后山,后山多地面阴,劣茶甚多,并且爹娘都是每半日互相轮流一回,因而赚到的钱堪堪只到人家的三分之一,日子过得贫困些不要紧,就怕坏人跑到家里危害女儿安危。
但不幸的是,逃得过贼人却逃不过天灾,几个月前,孩子爹上山采茶,留下孩子娘和妹妹巧儿,巧儿晚上突然发烧,孩子娘没得办法背上小姑娘找大夫,叫冯迎春一起跟上。
结果上一秒还在身边的人儿下一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爹娘跟妹妹寻了一晚上都没见着魂儿,以为是被一直窥视的贼人绑了去。
第二天白日就有一位上山采茶的农户在山下水沟沟里瞧见了满脸青白的冯迎春,摸过去一瞧没了气息,她腿上还躺着只赫然的蛇口印。
大抵是迎春晚上犯傻看见了什么东西好奇,一过去就被大毒蛇咬没了命。
爹娘哭着抱回去要裹草席的时候,冯迎春却突然有了鼻息,叫大夫来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说人还活着。
只有鸠占鹊巢的魏郁春明白人哪里是活着,冯迎春这个姑娘早已丧命。但她并不好对此做出解释,说了谁都觉得她还是在卖疯。
没人会相信她。
魏郁春就这样重活了下来,在这个崭新的环境里生活了快半年,对爹娘和妹妹乃至村里淫贼们了如指掌,不过反过来,她却叫家人和那些淫贼越觉迷茫——他们很快发现这女傻子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言不语更不谈说疯话,眼神也变得明净了很多,白纸一样的人儿,还平添许多说不清的悲寞气。
最初魏郁春还不能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对周遭所有人都很排斥,对兄弟姐妹还有爹娘这些词极度敏感,只要一应激便会害怕地瑟缩在床脚摸着自己的脸哭着发愣。
村里淫贼觉得她鬼上身,消停了好些月。
爹娘发现自己只要一接近魏郁春,她就极有可能应激。
夫妻两人见淫贼气焰灭下,没得办法后索性一起去山里采茶,好让丫头眼前清净,他们还把年幼的妹妹留在魏郁春身边,因为她好歹对妹妹的反应小些——不过只要出什么事情,小妹妹也会充当哨兵的角色,跑到后山喊爹娘。
平静的日子过了长些,满眼青山绿水的环境浸润眼界和心灵,魏郁春郁结的心境终归有了点气色,这日还破天荒地主动给爹娘烧了壶薄荷茶。
心神从前世的困顿中飘回来,魏郁春的眼神又重新聚焦到铜镜之中。
年轻明丽的少女面色红润,毫无瑕疵,不谈被恶意破坏出的血洞,任何斑斑点点都无迹可寻。
她觉得羡慕,重生在普通而贫困的农户家中又怎样?至少她所能拥有的一切,都愿意爱她护她。
两行情绪不明的清泪再度流出眼眶,心中默默下了个决心——这一世,她必不会软弱,必不生无意义的善良,她要珍惜所有爱她的人,若有机会,她还想回朔州望一望母亲,至于复仇她想以现在的身份无异于蚍蜉撼树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