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钟少韫问。
卢彦则不回答,抚城墙远望,又拉着钟少韫来到了一处尸骸枕藉的山坡。
白骨腐尸,寒鸦数点,枯木萧然。举目四顾,半卷红旗握在一截断臂手中,而断臂所属的躯体找不到了。
由于时节微寒,所以没有腐烂的臭味,破布和残躯堆叠在一起,连人形都很难辨认。钟少韫不敢再看,孰料卢彦则扒下他掩面的手,“不是想死吗?来,就躺这儿,不出一会儿就有乌鸦和秃鹫来叼你的肉,或者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你什么都不做,就会有人砍了你当军粮吃。钟少韫,你知不知道活着是什么意义?”
钟少韫皱着眉不愿再看,背阴处太冷了,他衣服单薄,这会儿牙齿打颤,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生来优越,所以就一路顺畅不会有绝望?不是的,我和很多绝望之人都打过交道,怎么可能无感。他们有的在战场上失了眼睛,有的没了胳膊,更痛苦的,是无家可归。我能做的只有让他们活下去!我调度粮草,驻守粮道,就是为了自己治下再无吃人肉的惨状。你看到很多白骨是不是?我告诉你,有些不是乌鸦叼走的,是人剐的!”
“守城战中粮道一断,城中仓储不够吃,那吃什么?吃人肉!市集上人肉和粮米堂而皇之摆在一起卖,甚至人肉比粮米还便宜。你想死,好,那你就去死,变成那一炉肉羹里的一部分!”
钟少韫没想到卢彦则反应如此激动,他下意识想去辩解,可是辩词太苍白无力了。
生死……是啊,钟少韫没卢彦则懂生死。
卢彦则不会温柔劝和,也不会顺着钟少韫的话往下说,在卢彦则看来,这世上想活的人那么多,死太容易了。要是真一心求死,那他拦也拦不住,不可能随时跟在钟少韫身边。
那么为什么还要带钟少韫来这儿呢,是想让钟少韫明白什么呢?
话已至此,卢彦则忍不住动容,唱出了那首军中流传的《陇头歌辞》: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钟少韫喃喃道。
卢彦则背对着他,渐渐步入光明里,他的声音近乎哀叹,也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活下去吧,少韫。在这乱世,死比活容易得多……”
良久,他听到钟少韫缓步追了上来,他回过头,细微的声音里蕴含着不易察觉的情意——
“我想让你活下去。”
晚上回来后钟少韫早早躺在床上睡着了。也不知是不是那句话太有力量,又或者是乱葬岗的景象过于骇人,钟少韫回来后依旧一言不发。
陈宣邈抱着个猫儿进来,轻手轻脚,“卢帅,看,我今天在城里巡逻抱回来个小猫。这猫太小啦,又没娘,只能吃泔水,饿得皮包骨头,我就把它打理了下,想着有猫在,那位说不定能开心点儿。”
卢彦则正挑灯看剑,一听陈宣邈来了,就把剑塞了回去。陈宣邈瞟了眼,看见“悲回风”三个字,眼睛都瞪大了。
卢帅平时很少用这把剑,想来因为是祖传的宝剑,不便拿出来。刀剑是耗材,要是有个闪失就不好了。陈宣邈多看了眼,小猫被卢彦则抱走还忍不住偷看。
通体纯白,橘树纹理,和某兵器谱上说的没什么区别。卢家祠堂还有个好宝贝,古雪刀,多少年了都未曾面世。今日让他窥见悲回风,也是值了。
小猫哈着气,尾巴炸毛,发出尖锐的鸣叫,想要挣脱。
“狸花猫性子就是虎。”卢彦则无奈放下小猫,“刚出生没几个月,就没娘了,身型还这样小。”
小猫晃晃悠悠,爬上毛毯。钟少韫此刻盖着毛毯侧躺着,悠悠睁眼,就看到一只小猫无辜地看着他。
他想动指头,结果小猫歪着身子躺了下去蜷成一团,跟他一模一样,露出圆滚滚的后背。
陈宣邈心道这狸子成精了吧,还会自己跳上去,连教都不用教。
“那什么卢帅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说罢陈宣邈一溜烟跑远了。
卢彦则坐在钟少韫枕边,借机摸了两把小猫。这猫完全松懈,全然没了刚刚的警戒,真是奇怪。“等天明了,我就把它送走。”
“为什么。”
“野猫就该在天地间,不该拘束了。”
“它还这样小。”
卢彦则任由钟少韫枕着他的大腿,“小也没办法,它本来就属于天地。”
“它可以当家猫,卧在膝头,不忧心风风雨雨。”
“角落一隅真比海阔天空要好?”
“外面很危险。”
卢彦则低头看他,就算是傻子也该明白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了。他有兵马有刀枪,天地辽阔,他能信马由缰去闯,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但钟少韫到底不如他,宁在他羽翼下,离不了他。
他小时候救过一只麻雀。小麻雀受了伤,羽翼满是血痕。他细心照料了很久,和它相处,久而久之就希望小麻雀能留下来。
但是在痊愈之后,小麻雀飞走了,他手里端着鸟食,只能看到麻雀扑棱翅膀的背影,连片羽毛都没给他留下。
从那以后卢彦则就自然而然以为,向往自由是一切生灵的天性,不会有人为了他,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
钟少韫是他养的麻雀么?卢彦则看不大明白,他从一开始就告诉钟少韫,我不是好人,选你是因为你有用。好像只要这么一说就能保持体面,不至于在最后那么落寞——反正我一开始就没抱幻想。
恍惚中,卢彦则仿佛看到了年少那只小麻雀飞了过来,落在他手指上,叽叽喳喳叫着,眼里只有他一个。
他鬼使神差捧起钟少韫的脸,蜡烛恰好在此时灭了。
“少韫。”
“哎。”
晚间一点薄酒让他心绪大乱,又能借着酒劲儿,把不该说的话说出口。
“连死都不怕,更不要怕人言。我不喜欢轻贱自己的人,你明白吗?”他轻轻拂着钟少韫的眼皮,“我生死见多了,刀下也有不少权贵亡魂,贵贱在我眼里没差。”
说罢,卢彦则解衣躺下,侧身抱着钟少韫,呼吸声清晰可闻,“睡吧。”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戴叔伦《调笑令·边草》。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南北朝佚名《陇头歌辞》。
不建议像卢哥这样劝朋友,因为卢哥和钟猫猫毕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关系,要是这么劝朋友会被打……
以及卢哥跟戒过毒一样,钟猫猫在一侧真能忍住,他真能忍啊^_^
陈宣邈:我真是好人啊,好人……
感谢观看。[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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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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