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眨眼瞬间,李舒和沈灯已经消失在栾秋面前。
栾秋抓起自己的剑,只听得明夜堂里有人边跑边喊:“灯爷和浩意山庄的栾秋打上了!来人……嚯!在这里!就是他,快抓住!”
然而栾秋已经跃上屋顶,追着沈灯而去。
李舒心头猛跳:他怎么也没想到栾秋竟然会出现在此处。他每一次试图嫁祸给他人——尤其是栾秋——总是不能奏效。他开始怀疑自己和栾秋八字犯冲,此生注定是死对头。
沈灯不仅紧追不舍,还边奔跑边冲他喊:“英则,你这易容术确实厉害,要是真的和栾秋一同站在我面前,我肯定分不清楚谁是谁。”
这话左耳进右耳出,李舒听若不闻。“明王镜”运转全身,他胸口却忽然猛地一痛。
是了,那日被阮不奇和章漠追击,他也是这样狂奔逃窜:翻过江州城城墙,往四郎峰方向狂奔,但最终也没能顺利逃脱。想到这里,李舒胸口一团闷气怎么都抒不出来,再从丹田提起力气,胸口的窒息感忽然夺走了他的控制力。
他没有踩准下一根枝条,从树梢沉重地滚了下来。
沈灯轻轻落地。
密林包围江州城,林中昏暗,隐约能看到远处的四郎峰和四郎镇。流萤还未孵出,林间浮动着春花的香味,和月光一样朦胧。
“英则,我想见你,却不是为了杀你。”沈灯很慢、很慢地在林中走动。他内力浑厚,低沉声音涟漪般荡漾出去,不会漏掉周围任何一个角落。
“我们见过的,你忘记了吗?你那时候还很小,比曲渺渺、卓不烦更小,瘦得可怕,我能从你的手臂看到骨头的形状。你浑身是血,走在沙漠上,却怎么都不肯向我求救。”
李舒的心愈发跳得厉害了。
沈灯是一眼难忘的人。
他和所有嘌唱曲儿、民间传说里出现的江湖人一模一样,潇洒、英俊,或许年轻时更加英气逼人,但如今年届不惑,又多几分青年没有的沉着老练。他身上同时还有明夜堂的气质:讲究穿着和打扮,永远干净利索,跟邋遢随意的江湖人又截然不同。
是随手雕刻出来的人儿,但雕刻他的每一刀,都有千钧之力。
沈灯说的事情李舒记得,但却记不得自己曾见过他。
“曲天阳建立诛邪盟之前,苦炼门并不是大瑀江湖人会留心的帮派。诛邪盟建立后,我们渐渐得知了苦炼门的事情,但那些杀人放火之事,离大瑀太过遥远,一个见不着、摸不着的魔教,想恨也恨不起来。”
沈灯站在林中,月色照亮他的衣角。他不再往前。
李舒在他面前用丝线布下陷阱,月色里冷冷的数条利光。
“是苦炼门先找上门来,杀了曲天阳。一个厚道、忠诚的好人那样死去了,曝尸山顶数日,没有人不愤怒。”沈灯继续道,“于是我去了金羌,专程去找苦炼门。”
穿过金羌的戈壁,沈灯在饿和渴之间辗转。他始终没有找到苦炼门的痕迹,又因为语言不通,跟金羌几个年轻姑娘勾勾搭搭学了些日常话语,但太过粗浅,根本无法深入查探任何事情。
决心打道回府的那个晚上,他和一个姑娘相约镇外的沙漠。不料那姑娘恼他多心多情,故意约他去流沙地,沈灯差点陷进沙窝里。他依靠驴子爬到岩石上,驴子却被沙吞没了。
那夜非常的冷,月光照得沙漠雪亮。失去坐骑的沈灯裹着衣服在岩石上发抖,几乎把那颗眼珠般悚人的白月亮看红的时候,平缓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你浑身是血,走得很慢、很慢。”沈灯说,“看到我之后,你愣住了。你我面容都跟金羌人士不同,你很快认出我并非此地居民。我用大瑀话跟你攀谈,你没有应答,继续往前走。”
李舒忽然发起抖来。他似乎回忆起来了。刻骨的冷,擦破脚底的沙子,埋伏在沙漠之中的食人动物,还有黏在身上的血。
“快日出的时候,你走回来了,已经很虚弱。”沈灯平缓地说,“我说,孩子,停一停吧,我这里有水。因为水,你终于走近了我。”
李舒闭上了眼睛。
“那些不是你的血。”沈灯说,“它们在你身上组合成非常复杂的图案,已经全部干涸、变黑了。”
李舒终于从暗处站出来。他与沈灯之间仍隔着丝线设下的屏障。沈灯没有停口。
“你跟我说了一些事。你说你叫英则,你曾有汉名,但你决定摒弃它,彻底地当一个苦炼门的门徒。你告诉我那些血的由来,它来自于别人,你正在接受苦炼门一项特殊的考验:忤逆长老的人向来是要被剥皮处死的,若不想死,就血中去、血中回。你把别人的血涂在自己身上,但一来一回,血已经干了。你说了很多话,我也说了很多话,太冷了,我们需要取暖。”
沈灯摸着下巴回忆。
“哦对,你说还有一个办法。过雪音门、走觅神梯的时候,你每走一步就磕一个头,等磕完六百九十九个头,你便能披着一身的热血,出现在那些长老面前。”
我说过吗?我连这些都说了?李舒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已然记忆模糊,许多细节怎么都想不起来。白欢喜他们都说,因为太痛了,所以被迫忘掉了一些。仅剩的碎片拼凑起来,是一个没有痛觉、没有眼泪的,独自在冰冷月夜里跋涉沙漠的孩子的故事。
布满离奇的血色,诡异又神秘。
他是唯一一个“血中去、血中回”的孩子,当上门主之后,这事成了他英则有大神通的佐证。
“得知苦炼门新门主的名字之后,我想起了你。”沈灯说,“在金羌,‘英则’是大树的意思。你成为大树了,孩子。”
李舒忽然憎恶这种语气。他又觉得浑身不舒服,却不是看着栾秋那样的不舒服。
没必要跟沈灯这样的人讨论过往。李舒抽紧丝线,盘算如何在瞬间困住沈灯。
不远处一个人影轻盈落地,还没走入月色,李舒已经认出他的身姿。
栾秋来到沈灯身边,先看见的是站在沈灯面前的、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栾秋”。
栾秋开门见山:“他是苦炼门的谁?”
李舒:“……”他心头暗恨,栾秋总在奇怪的地方十分敏锐。俺是你求之不得的心上人,李舒在心里学一牛派掌门人的口音答,十指微微收紧。对于他,此时此刻竟然比当日被章漠追击更惊心动魄。
然而,也更令人兴奋。“明王镜”内力奔流如小溪,从身体外溢、布满丝线又回到李舒丹田,不停循环。
他听见沈灯回答:“是英则。”
栾秋冷笑:“果然。”瞬间如弹射而起的一头猎豹,朝李舒咬来!
丝线如网如笼,当头朝栾秋罩下!
栾秋利剑出鞘,平平横扫,自己则矮身躲过丝线切割。寻常丝线已经变得坚韧无比,与他的剑碰击,一串令人汗毛直竖的怪声。
“‘明王镜’!”沈灯大笑,“好哇!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明王镜’的威力了!”
这一瞬间,栾秋也不知道面前到底有多少根能取人性命的丝线。丝线末端垂着铁丸,撞击中当当作响,一枚铁丸晃动着袭向栾秋,栾秋以剑去挡,不料竟像碰到了水中岩石,指头大小的铁丸竟然沉重无比。剑刃与铁丸黏上的瞬间,陌生的内劲如洪流一般从铁丸涌来,刹那间栾秋的剑和手都疯狂颤抖。
他变招极快,立刻松开手里的剑。松手时指尖一挑,剑刃紧贴着铁丸系的那根丝线旋转一圈,回到另一只手。
丝线断了,铁丸咚地落地。
但更多铁丸仍在密密响动。沈灯摆明了要旁观看戏,完全不出手帮忙。
树影之中,“栾秋”双目沉沉,像另一种命途的自己。栾秋心头有古怪感受掠过,风吹过原野一样。他开口:“你为什么扮成……”
话还没说完,暗处的野兽箭一般刺向他。栾秋立刻后撤,当当几声:对方竟然还有一把剑!
但那剑却不是冲着栾秋要害来的,像是戏耍又像玩闹,两人过了几十招,栾秋腰上被剑拍了一记。
他认出这是曲洱的剑,瞬间双目赤红,声如惊雷:“你怎么敢用他的剑!”
李舒浑身因紧张和兴奋而紧绷。他举起剑,像举起一支枪,狠狠朝栾秋扔去。栾秋以自己的剑一提一勾,把曲洱的剑收入手中。
但这样一顿,李舒已经窜出很远。
沈灯朗声长笑。
那笑声几乎贴着李舒耳朵。李舒惊悸中回头一看,沈灯不知何时已经紧紧缀在身后。
明夜堂养的都是什么妖怪!李舒回头甩动丝线攻击沈灯,沈灯全都轻盈躲开,连剑都没有出鞘,只随手挡了几下。
“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他边与李舒交手,边平平稳稳地说话,“苦炼门叛徒乐契在明夜堂,很多人都知道,这不稀奇。他是引出你的饵,你一定会咬钩上门来杀他,这也不稀奇。但……”
他一把抓住几颗铁丸,李舒若是舍不得武器,就要被沈灯拉入怀中。
“……但你怎么会到我房间里找东西?”沈灯笑道,“英则,你要找 ‘星流’?你怎么知道,‘星流’在明夜堂?”
丝线在他手心一颤,软软垂下。李舒割断了那几根丝线,继续往前狂奔。
沈灯揉揉铁丸,渐渐惊讶。
“这不是金满空刷了一层金粉的铁丸子?”沈灯笑道,“金粉呢?你刮下来了?”
他声音实在极近,鬼魅一般贴在李舒耳后。
“知道‘星流’下落的,只有栾家、云门馆和浩意山庄。你跟哪一个有关系?”
身后忽然有急速接近的风声,一柄剑贴着李舒耳边,刺入他面前的树干!
李舒当即一顿,腰身一拧,猴儿一样蹲在树枝上。这两个人追得太近,他又不敢去浩意山庄,现在已经抵达四郎峰侧峰。
栾秋恰在此时追上来,他举剑刺向李舒,李舒心中正想着如何逃跑,手腕一抖,丝线缠上栾秋手臂。
饱含“明王镜”内力的丝线锐利无比,是可以把人手臂切割下来的。
但栾秋竟然不闪不避,仍笔直地把剑往李舒胸口捅。
真是疯子!李舒吓了一跳,心中大骂,“明王镜”的内力却下意识收起。他向后翻滚落地,腹部已经被栾秋划了一道,衣裳破了,幸好并未受伤。
“你为什么不说话?”沈灯还在问,“是不是你只要一开口,我和栾秋就会认得你?原来如此,你来过诛邪大会,你在大会上说过话。”
果然,那诛邪大会正是为了引出他而设计的陷阱。李舒被栾秋和沈灯气得头晕,脱口而出:“好卑鄙!”
这三个字让栾秋顿时停了手。
山庄里,上吐下泻的卓不烦忽然哭了。
曲洱:怎么了?
卓不烦:金粉被李舒吹跑了,现在连那铁丸子也不见了。呜……
哭得曲洱衣服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正在对敌的李舒连打两个喷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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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伪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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