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和殿已是子时,皇帝必然是料到他会要失望而归,见他进门,半握于榻中,双目含笑。
“这一趟倒是比朕想象的时间长。”
齐吟风进了殿,便又跪了下去。
“多谢陛下。”
牧景容轻哼一声:“谢朕?想必已在心里骂朕千百回了。”
“……臣绝无此意。”
若说不难受自是不可能的,毕竟五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任谁都无法接受。不过事实如此,争辩无益。齐吟风现在唯一所想,便是找借口离开宫中。
不过经此一见,齐吟风唯一能确定的便是皇帝与传言相差甚远,是否沉溺声色尚不得知,但脾性却与传言般温柔敦厚差之千里。皇帝明明喜怒不颜形于色,他笑着,齐吟风倒猜不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了。
皇帝轻叹一口气,摇摇头走下榻,光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靠近齐吟风,两根手指撬起了他低垂的头,让齐吟风被迫看向他。
齐吟风的身体下意识甩开了皇帝的手指,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僭越,于是头贴向地面。
“陛下,臣惶恐。如此逾越之事,臣断不可为。”
皇帝看到落空的手指,倒也不恼,只是甩了甩袖子。
“齐吟风,你当真以为自己有那般的才能,能从数千万名门士族中脱颖而出,做到正六品员外郎这个高位上吗?”
面前高高在上的君主蹲了下来,他一把抓起了齐吟风的发冠,让他无处可躲,只能看着自己。
齐吟风双目中已然是怒火丛生,昏庸的君主与头顶传来的疼痛都让他呲目欲裂,他瞪着面前的帝王,眉间的青筋不停地跳动。
“陛下,臣才不配位,您大可将臣罢黜,臣绝无申辩之言。但此时此刻,您身为天子,绝不应该做……如此龌龊下流之事!”
“龌龊?下流?!好词,好词啊!爱卿如此有骨胆之人,朕倒是好久未曾遇见过了……想必爱卿一定听过有关朕传言吧?朕啊——就喜欢性子烈的,喜欢讲究大义的孩子!朕当然知道朕贵为天子!就是因为朕贵为天子,朕才能在百位举人中一眼就瞧见你,朕才能理所应当的授予你官职。朕多么不忍心看到你才华未施展就只能囚禁于深宫——所以朕让你大展身手。哪怕你犯错了也不要紧,就如同现在这样,朕喜爱你,所以朕可以不追究你的错误,只要你来到朕的身边——爱卿明白了吗?爱卿应该感谢朕啊!怎么能……说朕下流呢?!”
看着皇帝忽然激动的言语,齐吟风既震惊又嫌恶,他双拳紧握,袖中的暗器与短刃早已备好,若是陷入最无能为力的时刻,必定出鞘要了这昏庸皇帝的命。
并且只能皇帝死,他若死了,刺杀皇帝乃是重罪,必要连累家人一同亡命。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不同的对策早已在他的心头盘算了一遭。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松开了他的头发,潇洒的起身,又走回到榻上,懒怠的躺了下去。
“朕实在是喜爱你,太过于激动了,爱卿可别被朕吓到,莫要害怕。”
齐吟风撤下自己散乱的发冠,任由如墨的长发倾泻而下。没有皇帝的允许,他却自顾自的站起身,眼里的敬重早就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语气僵硬的问道:“陛下到底要如何。”
消失了许久的遐耘从内殿走出,端着素净的木案,将一盏茶放在牧景容面前。
皇帝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不答齐吟风的问话,反问遐耘道:“玲珑厢收拾好了吗?”
遐耘道:“回陛下,已收拾妥当。”
牧景容放下茶杯,眼神这才放到齐吟风身上。
“美人青丝缭乱,又是上等的光景。爱卿,你此去长乐殿,可因为朕欺骗你而恼怒?”
皇帝说的前半句令齐吟风怒火中烧,皇帝说的后半句令齐吟风熄焰止火。
齐吟风再不跪拜,只消作揖。
“臣不敢。”
“不敢,便是有怨。爱卿,朕也不忍心看你失望,只是朕这独子实在顽劣,朕实在无法管束,才叫他跑了出去的……”
齐吟风生硬的打断皇帝的辩白:“陛下不必同臣解释,陛下的旨意皆为天意,我等不敢有异。”
“你看你,如此不耐烦听朕说话,朕想同你讲些太子的事,你也不听?”
齐吟风眼神一滞,缓缓抬起了头。
皇帝见此番奏效,笑着又说:“你同我去玲珑厢,遐耘已备好了酒肉,我们边享用边畅谈如何?太子虽失踪多年,但我为其父,怎会一点他的消息都不知晓呢?”
齐吟风自知这是个陷阱,但这个卑鄙的皇帝笃定他不想错过牧山遥的一丝消息,仍然诱敌深入。
齐吟风不为所动。
皇帝看出他的想法,轻笑一声。
“朕想要什么人,从不用强,高岭之花只有自愿被摘下,采花人才有意趣欣赏——爱卿觉得呢?来吧,想必你初到京城,还未品尝过京城特有的珍馐美味,朕这里有全大宁最好的厨子,你若不来,今夜的饭菜便白做了。”
齐吟风见到了传言中牧景容在他的大殿下建造的庞大的密室
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地下的另一个长和殿——它庞大到甚至超过了地上大殿的面积。
这里的石壁上点着长明的红烛,挂满了纱织的红绸,大殿中央有且只有一张能容纳十几人的长榻,榻顶也是红纱垂吊,榻上更是朱锦红绸,柔软纱缎好似翻涌的轻浪。明明只有这一张长榻,却将整个殿内都衬的靡靡起来。
用膳的案几摆放在长榻的正中央。
齐吟风见到,便知道自己还是失望了。
皇帝早就轻车熟路的坐上了长榻,他微笑着看着齐吟风,眼底的**不言而喻。
齐吟风转头就往回走,可大殿的门早就与石墙融为一体,除了牧景容的意愿,再没人能走出这间“密室”。
皇帝得逞的笑着,轻轻拍了拍身下的床榻。
“爱卿,想同你好好地享用佳肴怎么如此困难?来吧,此处再无他人,只你我二人……坐这里,怕什么,朕又不会今夜就要了你。明日朕便同尚书令说,朕已惩处你,念在初犯,官职降一品便好,让你做礼部司主事可好?”
齐吟风猛地转身,即便他的恭谦礼让已经佯装的几近与他融为一体,但在这种屈辱的情况下,理智就如同狂风吹散了绵软的云彩,再怎么样也拼不回原本的形状。
他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日落时分,那种不堪回首屈辱,愤恨,厌恶,就如同熄灭已久再度喷发的火山,又将齐吟风双目烧的通红。
他竭尽全力用最后一点良知压制着自己已经颤抖的声音,他说:“你配做什么天子。”
皇帝一怔,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变化,笑容也慢慢收了起来。
“……谁给你的胆量对朕说这般大不逆的话。”
齐吟风在袖子里的双手握住了短刃。
他已经没什么好佯装得了,索性再不恭谦:“我请辞,放我离开。”
皇帝从榻上下来,一步一步地走近他:“你以为皇宫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他每一步走的并不快,依旧从容:“你惹怒朕·,父母的命,全族的命,还有你心心念念的报恩……都不管了?”
再往前走一步,两人的胸膛便要相贴,皇帝其实并不如牧景容高大,但即使他微微仰视,却还是从他眼睛里看出了高位者难以剔除的蔑视与讥讽。
他就那样戏谑的看着齐吟风,越贴近他,笑的越发的猖狂。
齐吟风理智的弦最终还是绷断了。
“我这般不管不顾……不都是你逼的吗?”
他手中的短刃动了,他不能有任何闪失,只要一下划开皇帝的喉咙,他会得救,大宁会得救。
但他的手臂只抬起了一半,突然袭来的剧痛却令他将短刃甩到了地上。
他便立刻知道其中有诈,房间里还有另外的人,并且——有相当高超的武功,才能在他未行刺之时就已经看破他的动作。
他猛地看向皇帝,皇帝眼中的笑意只增不减。
殿内的烛火在一瞬间熄灭,齐吟风的眼睛尚未适应黑暗,眼前虚空一片,对方凌厉的拳脚却突然袭来。
齐吟风本想用暗器再刺,却隐约察觉出问题,不再动作,只用拳脚与对方交锋。
此时双眼不能辨物,只能听声,齐吟风又是第一次同真正的“对手”交锋,一时间节节挫败,全身上下皆被拳脚伺候,剧痛不断,只能防守,无法攻击。
直到他的双眼在黑暗中慢慢适应,隐约能看到对手的影子。
齐吟风自小过目不忘,不论是什么书本皆是如此,他很快判断出此人的拳法乃是他曾在于晚桥赠与他的武学秘籍里看到过的一种正派拳法。万事万物必有其破解之道,知晓本源,齐吟风应对起来便容易了些。起码不是被动挨打了,偶尔也可进行回击。
就在他感到应对越来越驾轻就熟的时候,对面的人手中却多出一把短刃——俨然是他被击落的那一把。
——真要杀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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