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四年春,汴梁城一处狭小的宅子里,一把响亮的婴孩啼哭声让在门外守候的众人彻底松了一口气。
稳婆抱着一个婴孩从充满血腥味的房中出来,欢欢喜喜地对站在门口的阎舒道:“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恭喜大娘子,喜得贵子!”
阎舒看了孩子一眼,笑吟吟地道:“好,大家都辛苦了,都到刘嬷嬷那儿领个利市钱吧!”
众人顿时眉开眼笑,各种吉利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坐在偏厅的老妇人则喜极而泣:“盼了几十年,总算是盼来了!”
稳婆抱着孩子,看了看阎舒,后者微微颔首,稳婆这才一脸喜气洋洋地将孩子抱到老妇人身前,让老妇人检查。
老妇人也只是瞧了这么一眼,阎舒便让稳婆将孩子抱回屋里去。她对抱着孩子依依不舍的老妇人道:“孩子刚出生得吃奶,以后才知道找吃的,不会饿肚子。”
老妇人盼了半辈子才盼来这个孙儿,自然不希望他有什么差错,便松开了手。
她对阎舒的体贴懂事十分满意,拉着阎舒的手道:“我知道这个孩子不是从你的肚子里出来的,你难免有些失落。不过我跟阿陆认为,不管如何,这个孩子都是认你为母的,你的地位不会因为这个孩子而发生变化,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阎舒微微一笑,反过来安抚老妇人:“能为沈家开枝散叶的人无论是谁,我都能容纳,并且加以善待,这是我这个为人儿媳、为人妻子该有的心胸与觉悟,所以阿姑与郎君,我并不失落,因为在我心里,那个孩子也是我亲生的。”
老妇人大为感动:“娶妻娶贤,当年为阿陆求娶你果然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阎舒脸上的笑容未改,却是不达眼底。
这时,门房进来道:“老主母、大娘子,门外来了个僧人,说想进来化个缘。”
老妇人是信佛的,房中就供着一个佛龛,每日烧香诵经,无比虔诚。因此听说有个僧人来化缘后,她便毫不犹豫地让人将僧人请了进来。
僧人进来后,也不着急拿食物,反而一脸惊诧地看着房子的西边,随后他转过头来恭喜老妇人喜得金孙。
老妇人问他:“大师是如何知道我家刚得的是孙子?”
她看着门房,那门房却是一脸茫然,显然刚才并未跟僧人说过家里的喜事。
僧人说了一串玄而又玄,充满了玄机与奥妙的话。
老妇人听不懂,但她大受震撼,瞬间就信服了,觉得对方是个佛法精深的高僧。
她想为孙儿讨个高僧的加持,希望孙儿能平安长大。高僧却说:“这小郎君是个福禄双全的命格,只可惜,令郎的命格却不那么好……”
老妇人愣了下,怎么扯到她儿子沈亿陆的身上了?
僧人问她:“若我算得没错,这孩子只怕是令郎的第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以四十九岁之龄所得的老来子。”
老妇人忙不迭点头:“没错,我儿与儿媳妇成亲二十载,却无一儿半女。如今这孩子是一妾室所生。”
僧人道:“这就对了。他前二十年没有孩子,那都是因为他前世造的孽。”
任谁骂自己儿子前世造孽,谁都不会高兴,老妇人也不例外,当下便拉下了脸。
不过僧人接着解释:“令郎前世是状元,叫陈世美。在他高中之前曾有一对妻儿,怎料他金榜题名时被公主瞧见,公主仰慕他的才华,便将他招为驸马。在他成为驸马之前,公主曾问他是否婚配,他隐瞒了妻儿的存在,说自己不曾婚配。
“他成为驸马后,他的妻儿失去了他的消息,所以进京寻他。他知道后,生怕妻儿的出现影响了自己的前途,便让人将妻儿杀害了。所以他的妻儿诅咒他,生生世世都无子送终!”①
老妇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诅咒?!”
阎舒瞥了她一眼,道:“阿姑,我看这哪里是什么高僧,只怕是骗人的。”
僧人面不改色,并不曾因阎舒的质疑而心生不悦,或是露出心虚的神情。
他旁若无人地道:“他前二十多年没有子嗣,其实都是这诅咒在搞鬼。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盾去其一。四十九乃是定数,也是变数,所以如今四十九岁便侥幸得到一子。只是这孩子恐怕也活不到十六岁。”②
阎舒质疑道:“这不是玄门道教中话?大师也修道?”
“儒、佛、道本就是互相影响的,如今三教合一乃是趋势,修佛自然也懂道法。”
无论阎舒提出怎样的质疑,僧人都能自圆其说。老妇人对僧人的话越发深信不疑:“那可怎么办哟,求高僧给我们沈家指一条明路。”
僧人道:“这好办,那诅咒说的是令郎无子送终,那便将令孙当成女孩子抚养,直到他平安度过十六岁生辰,再为他娶一命格相衬的妻子续命。如此一来,便可破了诅咒。而且将来令孙会有三子一女……”
……
“这么拙劣的谎言,祖母她竟然信了?”沈霁一脸不可思议,“我爹呢?他也信了?”
“当年你爹在官家身边,随那周世宗出征寿春,所以错过了这一幕,不过你祖母将这事告诉了你爹,他本来也不信。只是那僧人又预言了一些家国大事,之后都一一应验了,打那以后,别说你祖母,便是你爹对此也深信不疑。”
沈霁:“……”
所以对方到底是不是一个高僧?
“等会儿,祖母当时亲自确认小娘生的是个男婴,那我是怎么回事?”
以她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子都有些捋不顺这些事之间的因果关系了。
阎舒突然叹了一口气,然后满脸愁容:“当年……”
“娘,说重点,再不说重点,您这枕头只怕凉了。”沈霁指了指夜空。
阎舒:“……”
田郦淡淡地接话:“你爹求子心切,为了不让我无休无止地替他生儿子,阿舒便决定谎称你是男儿,再抱来一个刚出生的男婴混淆视线。”
这短短的一句话里便蕴藏了极大的信息量。
沈霁很快便消化完这些信息,顿时明悟:“两位娘是担心爹没有子嗣会影响你们双宿双飞,所以才编造了这弥天大谎!”
她这两位阿娘真是胆大包天!
关键是竟然真的让她们瞒下来了!
由此可见,这沈家上下,都已经被她们拿捏得死死的,否则从生产的稳婆,到她们身边的女使仆役,任何一个人不配合都会露馅,更不可能隐瞒至今。
“疼疼疼。”
毫无意外,沈霁的耳朵又挨了田郦的一顿揪。
“我说错了,两位娘这么做是用心良苦、被逼无奈,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等她的耳朵再次被解救出来,她才正经地问:“两位娘便没想过,万一我的身份被拆穿了怎么办?”
阎舒道:“当年哪里会想这么多?只想着在那个战火纷飞,人均活不过五十的年代,你爹跟你祖母都已经偏高寿了,只怕也不用瞒多少年就能恢复你的身份。可没想到……”
沈霁:“……”
“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你们虽然熬死了祖母,可爹依旧身体健朗、老当益壮?”
阎舒跟田郦都沉默了,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阎舒道:“不仅如此,你爹如今身居高位,你的身份若是被拆穿,那牵连就大了。”
沈霁又捋了捋这件事,不解地问:“既然两位娘打从一开始就打算隐瞒我的身份,那为何还要我以女装示人?”
她们大可以让她从小就以男装示人,何必多此一举?
阎舒道:“你是女儿身,有些东西天生便无法改变,哪怕将你从小当成男儿抚养、培养,也始终改变不了你的女儿姿态。所以倒不如谎称需要将你当成女儿来抚养,等你到了懂事的年纪,再跟你道明原委,既能保证你不会说漏嘴,待你换成男儿身份后,又能解释你为何会有女儿姿态。”
沈霁忍不住在心底直呼:好家伙!
她娘这反向操作,且不说到底能不能成,好歹此刻已经把她给说服了。
她隐约明白了她们为什么要长期跟她爹分居两地,——这完全是为了防止她爹发现端倪。
至于为什么在汴梁时,她娘要她戴帷帽、装温婉得体。应该是为了给她爹及外人一种,她是被按照闺阁千金的标准来培养的错觉,好掩饰她日后可能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的女儿家的一面。
而在太康老家,放纵她、刻意培养她一些男子方面的习性,想来是希望她“恢复”男儿身份后,能在短时间内适应新的身份。
阎舒见她的反应平静,便道:“看你的反应,想来你已经接受了这个真相,那我们便先回去休息了。”
沈霁:“……”
她这哪里是接受良好?她是被真相砸晕了脑袋好吧!
在阎舒和田郦准备离场,让沈霁独自消化一下这事的时候,沈霁突然叫住她们,问出了今夜的最后一个问题:“所以这事说来说去,跟李云杳好像也没有关系啊!娘,你之前为何要提及她?”
阎舒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当年那位高僧的预言。”
沈霁想起来了,那僧人说她将来会找一个“命格相配”的妻子,然后她们一起生了三子一女……
她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她爹已经对那僧人的话深信不疑,迟早会为她找这么一位妻子的!
所以她娘该不会是想让她找李云杳吧?毕竟李云杳是为数不多知晓她的女儿身的人。
“那高僧不是娘安排的吗?所以我这算是被娘坑了吗?”沈霁道,“两位娘,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阎舒:“不当讲。”
田郦:“闭嘴。”
沈霁:“……”
*
就在沈霁望着夜空发愁的时候,汴梁一座老旧的三进宅子里,一个正在看书的少女忽然抬起了头。
“有符合应举条件的人选出现了?”③
回答她的是她脑海中的声音:“已确定该女子是目前唯一一个符合应举条件,且能快速帮助夫子完成主要任务的人选。”
少女沉思了片刻,问:“这个人是谁?”
沈霁:这波我娘在大气层。
——
注释:①出自《包公案》陈世美;
②:“大道五十……”出自网络,最初的来源不可考;
③应举:参加科举考试;
④章节标题无法抓住眼球,但方便面已经尽力了呜呜呜
⑤其实主角包括现在出场的主要人物都有原型,不过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都改了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了解 沈义伦、阎氏、田氏及沈继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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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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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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