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身,指着身后那个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的殷灿言,指着景佩仪的鼻子就开骂。
「侬晓得伐?阿拉读研究生的辰光,我最羡慕伊啥?不是伊比我聪明,不是伊比我漂亮!」
「我羡慕伊,年年都能拿国家奖学金!因为伊讲,伊要靠自己,把伊拉阿妈的医药费挣出来!」
「我陪伊考CFA,我fail忒了,伊过了!结果呢?伊讲『没关系』,伊陪我再考一次!通宵帮我划重点!侬晓得啥叫姐妹伐?!」
「Damn it, old money!」邬思乔的语速越来越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侬只晓得用侬屋里厢的关系,把侬送进LSE!侬有没有凭自己本事,考过一门试?!我告诉侬,我邬思乔,能进沃顿,是我自己一分一分考进去的!我没用我屋里厢任何建筑系的关系,所以我才去不成建筑系,懂伐?!」
「而侬呢?!侬要是生在普通人家,侬算个屁!What a shame!」
邬思乔的这番火力全开,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不远处的圆桌旁,许京韫无奈地闭上了眼,而许亭筠,则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
只有许泽甜,看着被彻底无视了的舅舅,她拉了拉母亲景幼珊的衣角,用一种扎心的童真,小声地,却又字斟句酌地问:「妈妈,舅舅的求婚,是不是……被拒绝了呀?Coilia姐姐不用当我小舅妈了吧?」
景幼珊看着眼前这片无法收场的混乱,又看了看远处那个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景佩仪。她终于,做出了她的选择。
她站起身,走到许京韫的身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语气,轻声提醒道:「姑妈,变天了。」
就在这片混乱的顶点,景佩仪刚要开口反驳。
「够了!」
一个沙哑的、却充满了力量的声音,从邬思乔的身后传来。
是殷灿言。
她伸出手,轻轻地,按住了还在剧烈喘息的邬思乔的肩膀。
那双因为巨大的悲伤和恐惧,而变得有些涣散的瞳孔,在这一刻,重新,凝聚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从邬思乔的身后,走了出来。
她走到了景佩仪的面前。
她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很短,却像一块玻璃,在寂静的走廊里,轰然碎裂。
随即,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从她那双总是像精密仪器般冷静的、骄傲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她记起,那个在烂尾楼帐篷里,蜷缩在行军床上的、奄奄一息的老人。
她记起,那个同样为了「家人」而弯下脊梁的、懦弱的父亲。
她记起,那个曾经会为她,一针一线,缝制「全世界最漂亮新衣裳」的、年轻的、眼睛里还有光的……妈妈。
「景女士……」她开口,声音因为无法抑制的颤抖而显得有些破碎,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从冰海深处捞起的、冰冷的石头,「我妈妈,快死了。」
她向前走了一步,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却又流淌着滚烫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景佩仪。
「所以,在我眼里,你,和你那些所谓的体面、规则、筹码……」
她顿了顿,用一种充满了「蔑视」的口吻,宣布对景佩仪的审判:
「一文不值。」
她伸出手,没有去接那支笔,也没有去碰那份协议。
她只是,一把,将眼前这个挡住她去路的、高高在上的女人,狠狠地,推开!
景佩仪穿着高跟鞋,重心不稳,踉跄着,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而殷灿言,则像一阵风,从她身旁,冲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
她只是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抹去了脸颊上那两行……她绝不允许,在这个女人面前,多流一秒的、软弱的泪水。
「灿言!」梁景轩的喊声被她甩在身后。
「诶,车钥匙!」邬思乔抓起自己的手包,一把将那只碍事的银色托盘扫开,香槟塔轰然倒塌,酒液和玻璃碎片四溅,她却看都不看,抓起殷灿言的手就往外冲,「我开玛莎,快!」
外滩的夜景在玛莎拉蒂的车窗外被拉成了一条条模糊而刺眼的光带。
邬思乔把油门踩到了底,发动机的轰鸣声像野兽的咆哮。
殷灿言坐在副驾上,一言不发。
那件白色的Chanel长裙,此刻像一件冰冷的寿衣,紧紧贴在她因为冷汗而湿透的后背上。
她那张总是挂着无懈可击微笑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死死地盯着前方。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不是空白。
是过载。
无数的生存分析模型,像是被她抛弃后,诅咒般,在脑子里疯狂地、杂乱地,涌现、碰撞、又瞬间崩溃。
她仍不死心,试图近乎疯狂地拟合那条Kaplan-Meier生存曲线。
她能清晰地看到那条曲线,那道代表生存概率的丑陋阶梯,正在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向着横轴(时间)的零点坠落。
她试图引入协变量来修正模型,但每一个变量都是闪着谶语的回声。
——年龄,60岁以上……风险比显著为正;
——既往病史,多发性骨髓瘤……风险比呈指数级递增;
——急性心梗……一个瞬时的、让风险函数冲破天际的shock!
她要计算。
她必须计算。
对,只要能计算,只要还能使用尾部概率截断,一切就还在掌控之中。
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Cox比例风险模型的表达式。
只有祖师爷Cox在尖叫着,警告她,基准风险正在被这些变量疯狂放大,瞬时死亡率正在趋近于无穷大。
截断失效了,删失无意义。
她那颗引以为傲的、精算师的大脑,第一次,用尽了所有的算力,只为了得出一个她早已知道、却拼命否认的精算现值——
是零。
妈妈没有残值。
「抓紧了!」邬思乔一个近乎漂移的甩尾,将车恶狠狠地甩进了医院急诊的专用通道,轮胎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尖啸。
车还没停稳,殷灿言已经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她甚至忘了自己还穿着高跟鞋,跑了两步,右脚的鞋跟「咔嚓」一声,卡进了地砖的缝隙里,她整个人向前扑倒。
「言言!」邬思乔吓得魂飞魄散,刚停好车就追了过来。
殷灿言却像感觉不到疼痛,她看都没看流血的膝盖,一把甩掉脚上那两只昂贵的、累赘的鞋,赤着脚,冲进了灯火通明的急诊大楼。
ICU的红灯,像一只不祥的、冰冷的眼睛。
走廊尽头,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主治医生刚从门里走出来,正在摘口罩,脸上是那种她见过无数次的、公式化的疲惫。
殷建山像一滩烂泥,瘫坐在旁边的长椅上,双手插在花白的头发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殷灿言的脚步,在那一刻,停住了。
「殷小姐……」主治医生看到了她,叹了口气,迎了上来,「我们尽力了。病人突发大面积心梗,送来的时候……其实已经……」
「不要拔管。」殷灿言开口,声音沙哑、平静,像在下达一个指令。
医生愣住了。
「我说……」她一步一步走过去,那双因为过度震惊而显得空洞的眼睛,死死地锁住医生的脸,「不要拔管。」
「殷小姐,你冷静一点。」医生皱起眉,试图解释,「病人已经没有自主呼吸和心跳了,现在只是靠机器……这已经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殷灿言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你跟我谈意义?」
她猛地冲上前,一把抓住了医生的白大褂,那身洁白的Chanel长裙,沾上了她膝盖的血污。
「我妈妈还没死!你们听到了吗?!不准停!」她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利、歇斯底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 「要多少钱?!你们说啊!要多少钱!」
「进口药!用最好的!ECMO!不管多少钱!我付!我全都付!」
她疯狂地去摸自己的手包,想掏出手机,想打开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银行App。
可是,那只手,那只可以同时操纵上百亿资金流向的手,此刻,却抖得连手包的拉链都拉不开——指甲划过金属,发出令人心碎的徒劳声响。
「言言!言言!你冷静点!」邬思乔终于追了上来,她从身后死死地抱住已经彻底失控的殷灿言,试图将她从医生的身上拉开。
「你放开我!」殷灿言在她怀里剧烈地挣扎着,「放开我!我要救我妈妈!我有钱的!我有钱……」
她终于放弃了那个该死的拉链,猛地转过头,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她一把抓住了邬思乔的肩膀,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那张沾着泪水、血污和疯狂的脸,就这样,狼狈不堪地,暴露在邬思乔的面前。
「思乔……」她开口,声音破碎。
「Juniper……」她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我没钱了……我的钱……都给医院了……不够……」
她抓着邬思乔的肩膀,剧烈地摇晃着,像在哀求。
「求你,借我钱……快……借我钱……」
邬思乔从未见过……这样的殷灿言。
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的力道,反手握住了殷灿言的手腕,将她拉到一旁,远离了医生和她父亲的视线。
「灿言,看着我。」邬思乔的声音,冷静,却充满了力量。
殷灿言抬起那双已经涣散的泪眼。
邬思乔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一百万,OK吗?」
殷灿言愣住了。
「这是我现在能马上转给你的流动资金。」邬思乔的语速极快,像在进行一场危机谈判,「再多,就要惊动我父辈了。」
一百万……
殷灿言的瞳孔,缓缓地,重新聚焦。
她的大脑,又重新恢复「并行计算」了。
一百万……加上她账上剩下的……
至少,够买到明天。
「够了。」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说。
「好。」邬思乔松开她,立刻掏出手机,开始操作转账。
而殷灿言,在得到这个数字之后,那股支撑着她的、歇斯底里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了。
她身体一软,沿着冰冷的、沾着消毒水气味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了地上。
那身洁白的、昂贵的、象征着她「胜利」的Chanel长裙,就这样,狼狈地,堆积在了医院冰冷的、肮脏的地板上。
她蜷缩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的、破碎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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