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归林时分江知眠回到了乌衣巷,顶着江侥欲言又止的表情进了府。
江府是当年江知眠新科及第,在京中置办的宅院。
庭院不大却胜在雅致,一入门就分出三四条岔路来,中间道直通主厅,四周连廊庭阁相衬,错落有致。
路边抽出嫩绿芽尖,石堆参差没于草中。
江知眠踱步向走往左侧小路,转至假山怪石后,一汪池水廊亭水榭映在其中。
他退避外人,自己进了水榭,看着这弯弯绕绕的道路,他想若是裴南泽来必会费不少功夫,四处碰壁还不一定出的去。
四周静谧无声,江知眠望着平静的水面,良久出神。
原来在他不注意的,这个人潜移默化偷走了他的心绪。
裴南泽问他从前见没见过,自然是见过的。
虽只有两面,却难以忘怀。
说来也巧,那是裴南泽和江知眠的第一次会面。
那年春闱他新科及第,一袭鲜红公服走过梨花道,长风吹过,满街落雪,他成了雪白中一抹的红,鲜艳而孤冷。
梨花道挨着东市进乌衣巷的边界,行人来往络绎不绝,谈论声高低错落,江知眠侧耳听着,看着……
“公公送到这就行,左右不会丢了。”一道声音欢快,带着那个年纪该有的烂漫自巷尾处传来。
这是哪家小公子,这般懂事。
江知眠不由有些好奇,循声望去。
一辆马车自拐角处驶来,支腿坐在马车车轼上的小公子撞入眼帘。
那车旁跟着一人,看衣着装扮像是宫中大内,双手环在身前,生怕小公子一不留神掉下来。
小公子手里攥着根糖葫芦,双腿晃悠着好不自在。
“哎呦,殿……公子啊,您当心点可别摔着了。”大内口中念念叨叨,顾不上擦拭满头虚汗,虚张着手生怕他栽下来。
小公子不满地偏开头:“公公起开些,当着我看赏景了。”
手肘撑着车板,仰头朝嘴里丢进一颗糖葫芦,酸的皱起眉,“啊,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酸酸的东西?跟自己舌头有仇似的。”
大内笑道:“公子说笑了,您若是不喜欢换个就是了。”
这小孩看着不过四五岁的样子,着一身墨绿团花襕袍,衣肩绣有金丝竹叶,外衫套了层墨白云纱。
头带小金冠,垂下两颗小巧玲珑的流苏坠子。
腰间环着金玉蹀躞带,随着他脚晃悠悠发出脆响。
睫毛下的眸中偶然迸发出一股锐气,那是久居高位常年大权在握才能有的气势,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江知眠意外停步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那少年也发现了他,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口中嚼到一半的山楂也不觉得酸了,还没等车夫停好车就避开大内,侧身翻下车。
远远隔着梨花雨朝他一摇手中糖葫芦。
人影幢幢不曾拥他一笑,却在此刻赠了出去。
那是江知眠到这红尘人间第一个觉得有意思的人,稍稍留意了一下,朱门牌匾刻着两个字‘裴府’。
往后多年应是见不到了,他这样想,可不过没想到的是不到两年便再次见面。
裴氏术师十年前发生一场暴乱。
二脉术师几乎死绝,东绥河染上殷红,涤荡三日仍是一片腥红。
后来术师界盛传的一句‘二脉地底全埋骨’,便是出自这时。
然而实际情况更为惨烈。
他到时,群尸遍野,整个二脉宛若炼狱。
天边晚霞入眼绯红,像是被滚热的鲜血淋漓染过,流火浓烟漫天,血液腥味密布,惹来几只乌鸦盘旋半空。
江知眠踩过满地血水,黏腻的稠密感攀爬上他的脚踝,一步步都在禁锢他的动作。
周围死寂无声,无一生还。
他不由加快步伐朝里走,横堆竖叠的尸体如难以跨过的大山挡在前面。
撕裂、焚烧一半的符纸,四下掉落的铜钱,通灵召唤赴死的猛兽,枯萎的藤蔓草木……全都陨落。
裴氏二脉术师当得起术师界的之首,门下不乏天赋异禀者,竟无一人逃出。
他一身素白像一位误入此地的谪仙,神情淡漠站在其中。
“滚。”
冰冷的声音给人一种行至末路的悲凉,江知眠抬头,压制心中闷苦抬头看向蹒跚而至的少年。
他手中剑锋滴落血珠,周身染血,脸侧沾上的血滴被他随意抹去,一张苍白到诡谲艳丽的脸显露出来。
无止境的虐杀,独活一人的结局,江知眠无端心寒。
也许私心告诉他不要相信这副场景的真实性,也许是认出了‘它’。
无法明说的情绪下,他听见自己询问:“理由。”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灿烂夺目的少年行至绝路,其实江知眠随手起卦也算的出,可他没有,追问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出。
裴南泽:“我有的选吗?”
倘若放任不管,夺化的术师攻入人间,又将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可即便是管,夺化者失智,只知屠杀,他的剑尖只能对准他们……
无论哪一条,都将他逼至绝端,进退维谷。
江知眠未答。
因为当你站在岔路口必须面临抉择之时,唯有自己方知其中的踟蹰和艰难,你煞费苦心地向他人倾诉,在别人眼里也可能是听来一笑的无趣段子,徒增怅然罢了。
江知眠站在那,视线变得无限狭小,只装得进眼前之人,无尽的哀怜灌满胸膛,心尖的鼓点撞碎骨骼。
他寻了无尽岁月的人却变成了这样。
更漏时分,整个皇宫沉浸在梦中,裴南泽避开巡逻守卫,轻车熟路走往一处幽静宫殿。
宫殿被收拾的很干净,看来是常有人打扫,他在院前站了良久。
最终还是没进去,在院中的秋千上坐下。
鬼魂喜阴,幻鬼也不例外。禁锢在铜球中的幻鬼开始活跃,裴南泽随意将它丢在地上。
摇晃着秋千,一一复盘这些时日发生的事。
裴南泽觉得先前自己有句话说错了,他应该是见过‘夺’的。
术师无情,裴南泽自五岁入门情感便淡漠无几,七八岁前的所有往事都是从旁人的只言片语猜出一二。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记忆都是混沌的,后来去了边关才渐渐平复。
他生来便鸿运齐天灵魂强大,许多神棍卜算结果说这是神明馈赠,也正因这层馈赠他天生可开六道轮回门。
许多术师终其一生也只开的了一道轮回,至多不过开启四道。
为此术师界总是修炼镇压鬼魂的术法多一些。
不同于其他术师,裴南泽自小就同阿修罗道之主修罗王混在一起。
小小年纪独创混沌决,一统裴家两脉。
修罗王教他术法想到什么就教什么,根本没有条理可言。
他也学的快,随便比划一遍就没了兴致,躺在草堆中仰天打着哈欠。
修罗王:“哎,裴二,我有没有同你说过神明七世祖?”
裴南泽抛着铜钱认真回想起来,片刻道:“没有。那是谁?”
世间六位神明分管六道,他从未听说过还有第七位。
“祂……算是主神吧,那是很多年前。”
只这一句不愿多说。
也是后来裴南泽卜算多次,顺着细枝末节了解到。
从前六道之间没有壁垒,六界平衡由这位主神制衡。
后来不知为何祂自散神力,在六道之间铸就壁垒,自此销声匿迹。
裴南泽翻遍史册也找不到祂究竟叫什么,潦草的曾是神明一笔带过。
直到一场‘夺’化席卷二脉。
那年裴南泽七岁。
二脉多年前镇压的‘夺’冲破封印,无穷怒火扑向二脉。
面对‘夺’这种戏称为鬼魂之主的强大邪物,二脉瞬间陷入一片水深火热。
‘夺’拥有所有鬼魂的能力,且时间回溯防不胜防,也就是说只要它想便一直强大鼎盛,非神明不可毁之。
它在每一位术师身上下咒,让极度的情感愤懑通向术师。
凡堕落者皆身死道消,由人化‘夺’。
裴南泽反应极快,四方旗帜镇守二脉,将一切夺化包裹其内。
自己也不可避免中了招。
当他醒来,整个二脉全部夺化,无一幸免。
夺化者失去意识,只知虐杀。
术师维系六道平衡,不该成为破坏者。
那时他没得选,手中剑尖对准了同他朝夕相处的术师。
江知眠到时见到就是这样一幕,血海中他执剑而立。
裴南泽也不知道对方一个寻常人怎么进的来,既然没有被夺化还是赶紧离开吧。
于是他毫不客气赶人,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理由。”
他听见对方这样问。
那一时,那一刻,他真的想去辩解。
因为面前这个人好像真的会听他一一诉说苦衷,而不是单论满地尸体就判他罪名。
可是,他真的有罪。
亲手屠尽了二脉,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莫名感到委屈,鼻尖酸痛,眼睛极力睁大才没任由泪水流下,维持着屠戮者的形象,可指尖死死攥着的剑柄,像极了一个虚张声势的伪人。
自他五岁入了术师道,理应是情感淡漠感觉不到什么是委屈,可这个人就有这样一种魅力,站在那便点燃了他枯竭已久的情绪。
江知眠朝他走去,一股清香袭来冲垮血腥,他失去了知觉。
只在倒下前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奉江大人。”
奉江大人。
很模糊的四个字却如同跨越了时间岁月,他几乎瞬间将这个名字同神明七世祖联系在一起。
往后十多年他再也没嗅到那种香气,直到江知眠的出现。
他以往卜算神明奉江,算不出什么,只能拐弯抹角从其他六位神明身上着手。他曾以为这是因为对方是主神,自己身为红尘凡胎能力有限,算不到也很正常。
可这能力有限的例外在他回京后,在一个人身上再一次打破。
说来也怪,沿着六道裂隙卜算,卦象会显示他,裴南泽自然不会自大到认为这是什么所谓的天命所归,可线索渺茫,他只能原地踏步束手无策。
直到现在,卜算江知眠的卦象变了,再次指向他。
同六道轮回有关,精通术师阵法,修罗王的怪异反应,横跨他记忆碎片中的浅淡香气……他再猜不出这人是谁真真是傻子了。
时间会将一切磨平棱角,他学会了用顽劣伪装,把谨慎掩埋。
不断去试探这个人的来历,可当商泽晏要帮他调查,他想也没想便给拒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人渐渐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好奇。
或许他真的在意这个人。
只是用所谓探寻真相的理由不断麻痹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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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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