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叶夹杂着细碎沙碛蜂拥而至，模糊了视线。
裴漠左手握着颤抖不止的右手腕，咬着牙转身避开落叶。
程思源弓身如满月，足尖划地成弦，杂草迸溅的刹那蓝光裂地而出。
几次过后一道透明法阵拔地而起，笼罩在他们面前，枯叶尖端如锋利的飞刃刺入屏障。
程思源再次点燃符纸，口中念咒，青焰吞噬三寸黄纸时一切风沙隔绝在外。
早在铜铃坠地那一刻，裴南泽一把抓过江知眠手腕，挡在前面，袖口一甩，铜钱落地，一击命中吱哇乱叫的铃铛，没了声音。
江知眠任由他握着，风吹过裴南泽发尾，拂过他的脸颊，痒痒的。
他鬼使神差低声道：“裴二。”
于是凶神恶煞的少年转过身来，褪去狠厉，轻声道：“嗯。眼睛进沙子了？”
怎么眼角红红的像被欺负过一样。
淡漠如水的脸上好似染了胭脂般浓郁艳丽，裴南泽指腹轻柔划过江知眠眼角，一点泪珠沾带上指腹，弯曲的手指僵顿在半空。
江知眠眨了下眼，偏开视线，抬手抵住他的胸膛拉开些距离，“专心。”
在提醒他，也在说自己。
裴南泽低头看向搭在他胸口的手，又转到他不自在的脸上，笑道：“听你的。”
“二公子！”裴漠不见裴南泽出手，吼道：“身为裴家人怎可无动于衷？”
裴南泽舌头抵着牙尖，转过身道：“是我太久没回二脉，都忘了裴家谁做主了吗？”
“我！”裴漠一噎，被这阵妖风整得没了面子，一上头便吼出声。
裴南泽看着好说话，平常论谁都能开句玩笑，时间长了就会忘掉他的身份。
他没同裴南泽过多交集，每次裴南泽来二脉接待的人都是掌事裴程，一时半会拿不准裴南泽的态度，支吾半天也说不出来什么。
倒是程思源在一旁为师父解围。
“希望你之后的解释也这般理直气壮。”裴南泽不愿同这对师徒多说，具体什么情况他差不多也清楚了：“这鬼魂难捉，裴漠长老功不可没，如此舍己为人只身前往枯木林镇鬼，裴南泽拿不出什么，只好请诸二脉子弟前来做个见证。”
裴漠懵了，什么镇鬼？
鬼在哪？
正当他不知所云之时，一颗铁球朝他扔来，他下意识接住，摊手一看，是枚拳头大小的铜球。
这铜球由数根竹节形状的枝节弯曲成球，竹叶伸展片片分明，封住竹节相连交织出的空隙，形成凹陷向内的屏障。
竹叶上的细小叶脉一清二楚，瞧上去很精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艺术品。
唯有中央若隐若现萦绕着一团黑糊糊的雾气，张示着此物的用途，镇鬼封魂。
裴漠一转头正巧看到江知眠垂落下的衣摆，这人身上一丝术法波动都没有，怎么不知不觉镇压鬼魂的？
不对，不对。
他惊恐的再次看向手中铜球，好像手中放着的不是铜球，而是一只活着带毒的蛇。
这铜球的散发出的术法波动，竟然同他一模一样？！
程思源叫了他好几次都没有反应。
这铜球散发出的术法气息分明是他自己的，怎么会这样。
裴南泽将他神情看在眼里，勾唇淡笑。
随即扬起左手，一面鎏火旗帜赫然出现，三角旗面通体黝黑周边包裹一簇火焰，顺着旗面呈波浪形滚动翻涌，一个赫大的‘令’字由流火交织显现在其上。
旗帜转瞬飞往半空，轻易穿透程思源筑起的屏障。
卷动云层，作乱的飞叶被旗帜流火烧灼，化作齑粉吹散。
放眼望去整片枯木林上空一片血红。
那是家族令。
二脉子弟，凡见家族令，受召必达。
率先赶来的是躲到枯木林捉鬼的二脉掌事裴程，他拿着一方手帕擦着额头，迈着发福的身子走来。
之后陆续有子弟赶来，不到半刻钟凡在二脉者皆已到达。
人群中发出一阵窃语。
“我见过他，他不是我们掌事的侄子吗？”
“什么侄子，你不要命了？”一术师低声斥责身旁人：“能动家族令的只有家主。”
“天哪，家主这样年轻吗？那之前的二脉地底埋骨谣言怎么传出去的。”
“嘘，快别说了。”
“……”
裴南泽目光横扫过二脉众人，“近日，二脉鬼魂多失踪，好在有我二脉人杰辈出，有裴漠长老这样的大能，力挽狂澜，将其擒拿。在下拙见，认为鬼魂逃离应是有人从旁协助，请长老探灵溯源，将其绳之以法，还二脉安宁。”
有那二脉地底埋骨传言在前，又有独创混沌决的丰功伟绩加持，没人愿意同家主对着干，纷纷应和，恨不得替长老验灵，表现自己。
“什么是探灵溯源？”人群中刚入门的小术师懵懂道。
“一种符咒，追溯鬼魂灵魄的符纸会生成青烟，凡与此魂魄接触者周身也会同时出现青烟。”
“……哦，所以家主将我们唤来就是揪出内鬼？”
人群中有人好奇，有人看戏……更有甚者面露惊恐。
裴漠手腕青筋凸起，手指扣着竹节铜球，泛白的指头被他兜袖罩住。
“如此小事，惊动家主，是我等办事不力。”裴漠道：“多谢家主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在下必当倾尽全力。”
探灵溯源一旦用上，同此鬼有关的人谁也跑不掉。
他本还有些慌乱，不过这裴南泽还是太年轻，将这探灵的机会给了他。
就算他同这鬼魂有关又如何？
到时候测出他身缠青气，只要说这是自己术法不精，施术时不小心沾染。再加上他在二脉也算德高望重，稍微一忽悠，他便可置身事外。
术师可通感读心声，亦可封闭自己的心声。裴漠自入术师界便封闭了心声，除非他愿意，就算是家主也无法从外部读出来。他轻蔑地瞥向裴南泽，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气愤出来，可对方却神情淡淡，道：“不谢，开始吧。”
其实裴南泽不爱冷清，也许是天性使然，随便是谁，见到了都能上前唠嗑两句，对方是生气也好，开怀大笑也罢，他喜欢看。却也仅限于此，并不会读心通灵，好奇交谈之人的情感是否发自内心。
说到底裴南泽爱这红尘百态，想自己去看，想融入其中，而这些裴漠自然不会理解，唯有站在裴南泽身侧的江知眠注视着他的侧脸久久失神。
万物有灵，宜疏不宜堵，这话就像一根利刺卡在喉咙中，不上不下，每个呼吸都是折磨，他咬咬牙不再看裴南泽，将铜球抛向空中。
鬼魂感受到危险疯狂碰撞，发出尖锐嘶鸣。
裴漠咬破手指，抽出崭新的泛金黄纸，指尖游走符上刷刷画符，几下完成。
符纸燃烧殆尽那一刻，停在空中的铜球周围烧起火焰，一股烧焦的碳灰味顺着铜球散发，鬼魂碰撞声音减弱，青色烟气缓缓冒出。
程思源始终望着自己的师父，那眼神充满了钦佩和憧憬。
可惜了。
裴南泽脖子朝后弯，身体后倒自然靠在江知眠肩上，贪恋的吸吮他脖颈散发的六月雪清香。
“江大人，今夜可有约啊？”裴南泽低声询问。
这家伙在哪都没个正经，怕他摔倒，江知眠抬手扶住他不安分的动作。
垂目对上裴南泽目光，他眨了下眼，偏开头，声音有些沙哑：“你还记得自己在哪吗？”
裴南泽眨眨眼，说了句话，立刻被江知眠推着直起身。
裴南泽咧出一丝笑意，浅淡地似碎石入大海，涟漪无声。
二脉如此颓然，他的笑很不自然。
哪怕是术师，也能看出，又何况江知眠。
所以他惯用轻佻遮掩，一句‘在你怀里啊’，惹得对方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推开。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高明手段中时，却不知道身后人阖了下双眼，睁开时，眼底满是心疼。
“程，程思源！”一术师指着站在裴漠身后的程思源大叫，“你，你，你怎么会？”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青色雾气缠绕着程思源。
程思源怔愣在原地，错愕地伸出手掌瞳孔骤缩，雾气顺着指甲缝向外渗出，源源不断。
他转头看向人群，众人一轰隆呈伞状散开，在他周围形成一圈诡异的空白区域。
“逆徒！”裴漠不管不顾大骂，“居然做出这种罔顾人伦的事，你简直不配为术师！”
雾气萦绕身外说明此人同鬼魂有过交集，可由内向外散出青气，表明了这人身体内有鬼魂魂魄。
术师界不乏投机取巧之徒，生者三魂七魄，为了无限制增大灵魄强度，便有摄入鬼的魂魄的方式。
不是自己的总归会露出马脚，术师天生通灵，魂魄也要纯净的多，可一旦摄入他人魂魄，灵魂混杂不说，也会散发出一种死气。
“难怪他年纪轻轻混沌决修到五决，还以为是什么天纵英才呢！”
“就是，原来全都是假的嘛。”
“整天一副君子不器模样，装给谁看呢！”
“……”
声声带刺，句句穿心。
戳弯了程思源的脊梁骨，他无措攥紧双手，“不，不，这不可能！”
程思源慌张叫喊，极力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可身上青烟源源不断。
他的声音也渐渐变小。
他从最开始的不可置信，到青烟缠身的震惊，再到极力反驳的慌乱……
眼神望着四周二脉子弟，迫切想抓住根救命稻草，可人人避之不及。
人群在他面前让开一道肉眼可见的空白地带，将他和青烟隔开。
最后他像是支撑不住身体，膝盖弯曲向下倒去。
“行了。”裴南泽按住他肩膀，将他提起来，弯下的膝盖被迫站直，“术师之命不在轮回，归于自己，跪这群人做什么？”
说完又想到什么补充道：“也别跪你师父。”
裴漠：“……”
江知眠轻轻笑了声。
裴南泽问：“二脉弟子程思源，你……是否服用过丹药？”
程思源粗喘呼吸，强压心中慌乱，答：“没，没有。”
裴南泽当然知道他没有，他在问出口的时候就在读对方的心声了。
除了慌乱，说出的话也同内心想法分毫不差。
不过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裴南泽再次问，语调深沉：“你是否服用过丹药？”
“我，我真没有。”
“再想想。”
“我……”
江知眠看着安静下来的程思源。
裴二真的很聪明，他懂得如何利用、制造心理压力。不断的重复问题，让程思源产生自我怀疑，同时也在二脉术师心中埋下疑惑的种子，留下反思余地。
只要程思源承认自己使用丹药，便可将事件的焦点从“勾结鬼魂的旁门歪道”转移到“服用禁药的普通术师”这一相对较轻的罪名。
毕竟此事错不在他，裴二的做法也没有错。
可是……一个宁折不弯的人，会改变吗？
程思源看着裴漠背过的身躯，闭了闭眼挣开裴南泽的手，直直跪下。
“没有，我从未服用过丹药。”
国庆快乐！[烟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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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探灵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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