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青没再理他,再歇斯底里地语言攻击也全都充耳不闻,只是在踉跄着摔在旁边时,顺手抓起一把雪稳稳扔在他那张似是由血浆铸成的脸上。
你说得对……怜青想,我是你的帮凶……一个自诩正义却满是伪善的帮凶……从很早以前就是……
事已至此,他没法下手,没法对莫寻下手,没有一点办法。
在这座苍茫雪山顶,埋葬下属于两个人的罪恶。
怜青连滚带爬地来到爆炸发生地,爆炸带走了一切,连李阳的白玉项链也没能留下,几撮木屑、大片被染红的血花,以足够印证生命地消逝。
希望破灭的刹那,人竟也如同蝼蚁一般渺小。生死面前,万事万物都站在同一起跑线,凡人不可复活再生,神仙竟然也同样不可。
额头轻轻触地久久不起,最初只是很微弱的缀泣,愈到后来愈是嚎啕。可他再如何难过,再如何嚎啕,也只能是难过和嚎啕。
当曾经预想过的假设化作真实,最终结果同他所预料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怜青捅不出致命一击,只好咬着嘴唇把哭嚎全都咽下去。他依旧放不下故日挚友,放不下也就意味着他必将背叛自己的原则,背叛曾发誓要守护的世界,背叛那些无辜枉死之人。
他无人诉说心中苦痛,连最为包容的亲人也枉死在面前,于是苦痛,也就只能独自承受,承受不住也要承受。
他连报仇也做不到……他的脊梁更深地弯下去,脑袋也埋进臂弯,短暂地为自己隔绝了所有光亮。
死亡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大约一个世纪又或是一个时辰,指尖终于微微颤抖起来,怜青先慢慢晃了晃头,随即从失温的环境中找回自己。
莫寻一动不动地倒在不远处,像是死了很久。
怜青呆愣愣地望着,有那么一秒,他真的希望,这个人不要再醒过来了……
只是剩下的事还要麻烦些。
毕竟怜青不能把自己饿死在这,冻死看上去也不太现实。可是……
他两腿灌了铅,几乎是贴地蹭到莫寻身边。莫寻已经昏迷许久,换做旁人身处如此失温失血的境地,大概早已蹦蹦跳跳地过了奈何桥。
可是他的胸膛居然还在起伏。
……那便回家吧。
回到青云……
怜青抹了把脸,一把背起莫寻。
回家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喂……”
他背上的莫寻忽然睁开一双墨绿色的眼眸。
怜青充耳不闻,只管背着莫寻——这个没能力再生龙活虎搞破坏的人——一步一步走下山,然后回到青云。
莫寻该和那些穷凶极恶的妖兽一样,若是改好理应赎罪,怜青当然会陪他一起;可若是不然,也就只能在监牢中度过余生,当然,怜青会背上他那一份罪孽罪生活。
但钟止汀并不愿意这样,他不喜欢待在监牢,尤其是青云的监牢。
莫寻昏迷,这样一个大好时机在手,钟止汀立刻挺身而出,誓要为人界大乱再浇上一桶油,哪怕不然,只是逃离怜青身边也好。
却不成想,他只是动了动手指,就收获了比起鬼界那位太皇太后的竹鞭还要难熬的痛楚。
他想跑,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画符更是不用想。可他又不愿等怜青跪够了,连自己带莫寻,一起扔回青云山。
可再是如何不愿、不想,也终归是无可奈何。
因而他只好缩回莫寻神识,自导自演了一出精彩绝伦地说服、背叛的大戏。
也许身处走投无路的境地,也就只有精神胜利法足以慰藉心灵。
但这不能慰藉钟止汀不想回去的心灵。
哪怕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哪怕他已是天下尽知的、死过一次的人。不单是他过去曾犯下的滔天罪行,更重要的,他该如何面对柳言墨呢?
因而,待怜青复又行动以后,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安居怜青项背——毕竟以莫寻当下的身体素质,实在是连喝水都够呛——好言相劝道:“怜青,我们可以做个交易。我知道你看重那几个小孩儿,不如你现在转去妖界,我知道他们在哪。”
“莫寻是什么样的人,你总该比我更清楚吧?你真觉得他会杀掉,额……对你那般重要之人吗?”
“嗳!你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在这装聋作哑就没意思了啊!”
钟止汀耐心迅速告罄,只觉得自己的……莫寻的嘴都干了,可怜青硬是不发一言,只顾着埋头赶路。
“怜青!听我说话啊!”
钟止汀不顾及形象地在怜青耳边大喊大叫,尽管莫寻的身体并不支持他做出如此举动,但考虑到莫寻自己也不是什么爱护身体的主儿,他喊得可谓心安理得。
雪山已经下到半山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怜青并不御剑飞行,但是照这样下去,回到青云也只会是时间问题。
钟止汀急得直冒汗——也可能是因为失温,他只觉热得要死——再这样下去,恐怕莫寻不是死在怜青手里,而是会死在钟止汀手里……
“我听见了。”
怜青面不改色地歪了歪头,扬手将脸上的口水擦净,终于开了尊口。
“所以你放……”
“我会用自己的方法找到他们,如果你没有骗我的话。”
钟止汀完整的一句话就这么中道崩阻,而怜青给予的回复更是不留丝毫余地。
“你会后悔的。”
他冷着脸扔下最后一句话,缩回莫寻识海。扒皮抽筋似的疼痛逐渐散去,他气愤地空手打了一套青云拳法,再不露面了。
莫寻的脑袋一歪,无意识地靠在怜青身上。他一头乌黑的发丝因沾染了鲜血透露着若隐若现的红,而鲜血特有的黏腻也害得发丝全部黏连。
那触感就像是一只墨鱼喷吐的黑墨,像是一张不那么大的蛛网,像是曾经皓安糊了满手的乳胶,也像是他曾和莫寻一同摔进的沼泽地。
怜青其实很讨厌这样的触感,皮肤上黏着的潮湿就像被无数个细小吸盘附着,每一次抽离都伴随着阻力,那是一种让人不安的纠缠。
而随着时间溜走,潮湿逐渐凝固,干巴巴地黏在皮肤上,撕下去就像撕下血痂一般痛痒难耐。
然而,他现在甚至连歪头躲避都不曾,任由那股黏腻顺着脖颈袭遍全身,好像这样就足以证明他和莫寻之间从未走远,从未走散。
钟止汀的话是否值得信任?怜青不知道,可若是钟止汀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怜青向莫寻一侧轻轻靠过去,他转过头去,嘴唇滑过莫寻额头向下去找那双紧闭着的眼睛。
他也曾被允许在那双温柔的眼眸中驻留,因而当特权被收回,温柔被取代,他简直比莫寻本人还要难以接受。
怜青忽然想起一切的起因,在那片满是雾气,满是蠹虫的深林里,只是落后了半步的身姿,二人就此生离,再相见时,故人不在。
怜青想,等眼下的乱世尘埃落定以后,等确信师姐师哥生死以后,一定要回那片深林看看……那里一定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他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忧心着雪山路滑,一半忧心着亲人生死与深山老林,竟对莫寻的苏醒毫无察觉。
“怜青……?”
怜青脚步一顿,不小心铲飞了一块雪,悲惨地绊住一截裸露的小腿骨,险些就此摔个狗啃泥,而他背上的混蛋居然还不肯老实,断成两截的胳膊还在试图去够他那截修长的脖子。
“菩萨……连我这种人……也要救吗?”
莫寻的声音很是虚弱,却一点也不耽误他生龙活虎地造反。
“你睡着的时候,比醒着顺眼多了。”
怜青一根一根掰开扒着自己脖子的手指,语气颇为冷淡。
莫寻断裂的胳膊耷拉在怜青肩膀,声若游丝:“那就……让我永……永远睡着啊……这很简单……”
“你好烦人。”
怜青忍无可忍地扒下他戴在中指上的储物戒指,从中翻出一块不知猴年马月的肉干塞进他嘴里。
于是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可惜世界清静了没有三秒钟,莫寻就舞动着嘴巴呸出了肉干,因为生气,声音都有力了不少。
“呸!你知道那是……那是什么吗?怎么,不塞进……你自己嘴里?”
莫寻看得很是清楚,怜青翻出来的哪是什么肉干?分明是一截已经发黑了的骨头!这王八蛋简直是蓄意报复!
“菩萨就是心善,连我,连我这种人都救,偏偏不救……亲朋挚友,偏偏……不救无辜幼童……大义啊——”
他最后一声,余音拉得极长,像是山崩时最后落下的一块巨石,像是海啸时最后奋起的汹涌海浪。
但历经山崩海啸完整过程的幸存者不会被最后的猛烈击垮,怜青的情绪也不会再因此有丝毫起伏。
可他的声音还是颤抖,像是缀泣:“……我已经决定了……你再说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
逝者已去,无论如何也没可能再重返人世了……事情已经到这般地步,说什么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狗屁意义。”莫寻山崩海啸地耗尽肺里的空气,眼皮又开始昏沉,“你就是……不看重罢了……就像,当初的望溪……望溪村一样……”
怜青重新踏上硬实的土地,闻言脚步一顿,仰头去望皎洁明月。他本想反驳,因为人总是会被自己的思维局限,旁人感受不到的痛苦亦是痛苦,是切切实实存在于别人心上的一道疤。
可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混着雪山顶的罪恶与纯净被一并吞咽了回去。
怜青垂下头,无知无觉地留下一滴泪。只是说道:“……你说得对……”
“呵……”莫寻脑袋一歪,失去意识前最后留下一句话,“对个屁……”
他脑袋一沉,轻飘飘地靠在怜青已经凝固了血液的脖子上。怜青微微一怔,突然觉得,钟止汀的话也并非完全毫无根据。
或许可能……大概吧……
他真的已经看不懂莫寻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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