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怜青偏偏看不惯他好,非要为他再加上一番“精神折磨”,于是他忽然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不论是伤痛还是宁静。
“可是没人在意你心情好不好!”被无视的感觉令人很不爽,莫寻一个头简直要变成两个大,“滚开,我现在心情不好了,离我远一点!”
“你的药效也过了吗?”怜青转身抱住莫寻,强硬地将自己的额头贴在莫寻额前,“你身上的药味都遮不住血腥气,你不疼吗?”
他们凑得很近,足够怜青听见怀中人很轻很轻的、稍显急促的呼吸声。他突然很想知道一件事——从被抓进幻境到现在,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
因而怜青终于相信,也许真如莫寻所言一般,他真的昏过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迷迷糊糊有意识的时间,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关你什么事?”莫寻眉头因疼痛而微微蹙起,“你的药效明明比我还提前失效,真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恋痛的癖好,变态。”
怜青几乎是将全身重量都压在莫寻身上,莫寻向后踉跄几步,勉强稳住了身子。他才想张口大骂怜青是只路都站不稳的笨狗,却反被对方抢先开了口。
“小孩子都知道想得到什么就要张嘴说出来。”
怜青仗着莫寻双手被束魔索反箍在背后,肆意妄为得用实际行动,为自己和对方的伤口又浇上一把盐。
疼痛同时逼出两个人的低呼,怜青侧过头蹭了蹭莫寻侧颈,还讨嫌地揉乱了莫寻头发,用一种非常恨铁不成钢地语气说道:“你想要什么,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呢?”
“你这笨狗现在抱的我好疼,能不能快点滚开?”怜青仿照着莫寻的语气,“这么没有礼貌的话,你不是很轻易就能说出来吗?”
莫寻恶狠狠地去踩怜青的脚,忍无可忍地骂道:“你现在就很没有礼貌,烦人精快点滚开!”
“为什么?你至少也要告诉我原因,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因为恨我,还是因为我让你很痛?”怜青说着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你现在肯定很痛,因为我和你一样,也很痛。我不想每一次靠近你都要痛得死去活来一番,所以你最好还是学会坦诚。还有,我不会让你死掉的,和我一起,留在世上赎罪吧。”
“谁说要赎罪了?”莫寻想也不想地立刻反驳道,“少在那边自说自话,明明是你没能力把他们救下来吧。”
怜青手臂一僵,埋头藏进莫寻脖颈,叹出一口气:“莫寻,你明明爱我,为什么那么执着地伤害我?”
莫寻忽然不再挣扎,他沉默着,任由怜青抱着,也任由伤口作威作福。时间过去很久很久,怜青终于听见他轻笑一声,开口:“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爱你?”
是了,莫寻从未说出过“爱你”,在他的口中,甚至连“爱”这个字都鲜少出现。
但是,会有人对不爱的人屡次伸出援手吗?会有人同不爱的人做一些只有爱到极致才会做的事情吗?
一个无恶不作的魔头,竟也会对不爱的人网开一面吗?
这不是爱吗?怜青想,这不就是爱吗?
他环着莫寻的腰背微微后仰,歪下头去找莫寻的双眸。不再轻易被魔头三言两语挑起情绪的男人近乎虔诚地,将满溢的爱恨投望进那双看过太多污秽的眼眸。
怜青笑了笑,没有拆穿某人已经无法隐瞒他的、诚实的心,实话实说:“嗯,你是没说过。”
但我已经知道了。
他丝毫没意识到莫寻让那眼神看得发毛,而他那张又开始张张合合的嘴更是惹人烦躁。
在他“所以你该试着坦诚一点”“这着实不算难事儿”“我想和你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们都需要做出改变”的言语攻击下,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莫寻难掩烦躁地闭了闭眼、撇了撇头,然后一鼓作气地冲了上来,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怜青怔住了。
许是因为莫寻毫无预兆的行径,许是因为莫寻这次居然没有龇牙咧嘴地咬他满口血。
也许换做任何一个人,他不会如此无动于衷,可偏偏,现在冲上来的人,是莫寻。
接吻的时候怜青一直睁着眼睛,莫寻起先睁着,可后来拒绝被他看见,不过现在似乎想通了什么,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于是他们安静地对望着,怜青的眼睛明亮,其中的爱也好、恨也罢,最终全部转为对明天的期待,对未来的向往以及……他无法言说的愧疚。
莫寻的眼睛也很亮,盛满了来自怜青的投射,像一颗永远围绕太阳前行的恒星,在他的眼里,倒映出怜青所有的祈愿。
然而潮湿、晦暗早已成为了他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霾,他好像又在预谋着天大的坏事,又似乎只是过往在其身上打下的烙印。
怜青不得不为之警惕,恍恍惚惚间,莫寻似乎又一次下定了什么决心。
可是他看不清,像蒙上一层迷雾的森林,像笼罩在黑暗里的巨轮。
恰逢此时不远处传来梅腊的笑声,隐约间还伴随着各种熟悉的叫声,自然而然地,二人都知道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大部队。
莫寻偏过头倒在怜青颈窝,喉间轻笑一声,软绵绵地把全身都压过去,气若游丝地骂道:“王八蛋鬼路痴……就知道绕圈子,活该他去死……”
“诶!”怜青瞬间发出一声惊呼,仿佛是为了打破此刻略显尴尬的气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道,“钟止汀原来是路痴啊!怪不得他突然就窜出来,我还以为……”
他惊呼到一半忽然没了下文,莫寻紧贴着的脖颈处传来的黏腻触感激起他一身的鸡皮疙瘩,颤抖着说出口的“莫寻”不像是谴责,反而有点撒娇讨饶的意味。
“疯狗吃东西前还多了‘舔’这个步骤吗?”怜青反手捂着疯狗嘴将其推到一边,“你不是说过不再捉弄我了吗?”
莫寻让他捂住嘴也不见恼,坏心眼儿地去舔他手心,甚至还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怜青妄想缩回去的手腕,直把人搞到火冒三丈才肯罢休。
“你真是好容易生气。”莫寻评价道,然后弯着腰勉强在怜青胸前擦了擦嘴边的口水,“你坏了我那么大的事,还要强迫我跟你回个破山上,我都还没和你生气。”
听上去这疯狗还挺大度!
怜青捂着脖子放任莫寻作怪,立刻被牵着鼻子地反驳道:“这哪能一样?!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
莫寻闻言恶狼一般地瞥了他一眼,心说自己都这么转移注意力了,怎么这混蛋还是绕回喜不喜欢、爱不爱的事上了?
肤浅透顶!
“瞪我也不能否认你明知道我喜欢你的事实!”怜青瞬间联想到莫寻以为做出的一切用来恶心他的举动,后知后觉地怒火冒了三丈又三丈,“在医药堂的时候,甚至更早,你就知道的!玩弄别人感情的混蛋!”
“那又怎么样?”莫寻歪歪脑袋耸耸肩,作出一脸无辜脸,“该不该做的都做过了,你现在才想起来生气是不是太晚了点?再说,你明明很享受啊,舒服得都哭了呢。”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你就是爱我。”怜青上前一步扳住莫寻肩膀,强逼着后者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不甘示弱地盯回去后,又问道,“难道梅腊说喜欢你,你就会那样对他吗?”
莫寻情不自禁地幻想了一番自己和烤鸡,可惜在他的幻想里,二位最亲密的举动大概就和很多年前他抱着怜青递来的烤鸡腿一般无二了。
可怜青还在咄咄逼人:“如果你想说梅腊是只没脑子的动物,那钟止汀呢?他是人,难道他花言巧语地乱说一通,你就也这么恶心他吗?”
莫寻无言以对,莫寻拒绝幻想,更拒绝思考,他扬起嘴角,直勾勾地盯着怜青的眼睛,掷地有声地反驳道:“我、恨、你。”
莫寻墓碑似得站在怜青面前,尽管眼睛盯着的是怜青,心里却不断涌过这些年发生过的事——遍及山谷的赫尔,最后一只在他怀里失去呼吸与心跳的帕塔斯,不明真相的追杀,以种族为代价赚到手的赏金,许多着火的房子,刺痛耳膜的尖叫,一个孩子,一座雪山。
还有一个人。
他怎么能在怜青面前吐出“爱”这个字眼?
说不出口。
是他亲手将痛苦砸到怜青身上,是他亲自带给怜青生不如死,也是他将自己的罪责一股脑地甩到怜青身上,并且始终妄想由对方终结自己的痛苦。
这怎么会是爱?
明明是恨吧……
是恨才对。
可为什么怜青还能说出爱?
为什么怜青还能大言不惭地对他说爱?
“我恨你。”莫寻安静地看着他,再一次开口时气氛骤变,“如果当初是你一脚踏进地狱,你也不会变成我。”
而即使是他带领皓安去到青云,他也还是会变成现在这样。
太阳就是太阳,不会因为陷进泥里就消散光芒,不会因为沉入水底就失掉热烈。
怜青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莫寻所有过往的嘲讽。这嘲讽是无声的,只存在于莫寻心里。
看啊,人并不是由所处环境铸就的,就是有人可以做到无视恶劣向阳生长,就是有人为了万物生而不惧怕一人死。
不像他……不像他……
如果所有人都死掉该有多好,如果世界从不存在任何生物该有多好……
他曾想过让太阳永远陷进泥里、永远沉入水底,让“可以”永远化为余烬,可是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他做不到。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恍然大悟,太阳是不可以坠落的,太阳一定要照常升起,他必须永远挂在天空,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发光,永远不坠落。
永远、永远。
因为那是太阳。
世界不能没有太阳,即使什么都没有,没有花、没有树,没有天空和海洋,但是……不能没有太阳。
“可是没有你,我……”怜青伸出爪子,哄小孩一般地去捏莫寻的脸,“我根本活不到现在,不是吗?”
“我不喜欢你的假设。事情不是你那么想的,你把我看得太重,把自己看得太轻。你曾经讽刺我是英雄,还喜欢叫我菩萨,可英雄救不了天下,菩萨的心也不完全无私,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耀眼,你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堪。”
“莫寻……”怜青抬手捂住莫寻的眼睛,良久以后才拿开,“你不是已经,很了不起了吗?”
你知道自己是错的,知道自己该付出代价,知道自己死不足惜,在那样的环境下,不是已经很了不起了吗?
只是我不想你死……不想遂了你的愿……或许我是恨你吧,所以宁愿你痛苦……
莫寻勾着嘴角笑,一把压下怜青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用一种介乎于嘲笑与调笑之间的语气说道:“你以前恨不得一天哭八次,现在还知道要脸面了。”
怜青其实没有落泪,只是对面那双眼睛太过平静,像一滩死水,像一个死人,他不愿再看。
他低着头,视线在莫寻锁骨的伤口徘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莫寻的话。只是抬起眼后,眼神依旧明亮:“人和人总归是不同的,哪能都一样呢。”
莫寻:“……”
莫名觉得被指桑骂槐了是怎么回事?
莫寻半是幽怨半是嫌弃地瞟了他一眼,随即屈膝将人顶开,背着手认真地欣赏起了风景。
虽然他也不是很想背着手,虽然这鬼地方除了树还是树,除了土就是泥,放眼望去连朵花也找不见,但他依旧看得很认真,一点也没有无视怜青的主观意愿。
于是怜青原地化身成一株向日葵,以脚跟为轴、以莫寻为目标地转圈。
十八圈又或是八圈以后,莫寻忽然站定,留给他一个背影,孤傲且易碎。
仿若一件流光溢彩的玉器,随时都有玉碎的可能。
莫寻倏然开口:“我不赎罪。”
怜青站在莫寻身后,眼睛眨也不眨得看着那个背影,喃喃道:“赎罪也不会有人原谅你。”
罪孽就是罪孽,不因赎罪而消散,就像逝去的人不会因为愧疚重生,再是如何撕心裂肺也无法挽回。
怜青希望莫寻活下来,哪怕莫寻对生的希望并不强烈。他不担心活下来的莫寻还会做些什么坏事,一方面他对关过钟止汀的监牢很有信心,另一方面,他就是不担心,也不因为什么。
归根结底,不过是私心罢了。
莫寻头也不回:“我不爱你。”
“嗯,你刚刚说过。”
但爱恨本就一体,于你而言不过是一种情感的不同表达,关于“你爱我”这件事,其实我们心知肚明。
“我跟你,没有未来。”
“不会的。”
未来是留给心怀希望之人的,你一定会有,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有。
“我不悔改。”
“我会记得。”
记住过往种种,记住无辜亡魂,记住所有他没能救下的人,记住藏于忘忧山顶的艳丽红雪,记住我们的罪孽……
同样也会记住,一个人的少年时代。
“我……”
莫寻短促地顿了顿,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光影在他转过来的脸上明明灭灭地浮动着。
他在光暗之间立定,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接下去话口:“我能和烤狐狸当邻居吗?”
烤狐狸……
怜青嘴里轻轻碾过三个字,恰逢此时梅腊忽然大喊了一句“禁止烤鸡!那玩意儿根本就不好吃!”他才恍然明白莫寻口中的“烤狐狸”居然是指两个人!
他难不成是个取名天才?
“当然,当然啦,你们都是重点关注对象,肯定是最高级别的待遇嘛。”怜青点点头,莫寻的眼睛里仍闪烁着细碎微光,面容纠结,因而他话锋一转,“但你刚刚……不是想说这个吧。”
莫寻慢慢移开在怜青脸上的目光,垂着头看自己一步一晃的小腿,直到视线里闯进另一条笔直的腿才停下脚步。
他倾了倾身子,这次当真是下定了好大的决心才开口:“如果未来有一天你后悔……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必须是你。”
来送我最后一程。
怜青偏过头,去看停于自己肩膀前的毛栗子脑袋:“你是我担保的人,本就该是我来。”
然后莫寻一头撞上他肩膀,因为整张脸都埋了进去,所以说话的声音都沉闷闷得。
“唔……”莫寻纠结着,引颈受戮般,“带我走吧。”
是死是活都由你说了算吧,他想,终归是我对你不起,事已至此,那我的一切都由你说了算。
怜青抱住他,抓着他被束在一起的双手轻晃,轻声说道:“我就是来带你走的,很早以前,我就想带你走了。”
“嘴上说得好听……”莫寻依旧闷闷得,“你敢说这些年从来没恨过我?赌不赌?总有一天,我会得偿所愿。”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怜青偏头撞了撞他的脑袋,“我希望是你寿终正寝的前一天。”
月亮于十八年前沉于海底,终于在十八年后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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