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蝴蝶轻柔地落在我鼻尖上几秒后，隐入尘烟，我醒了。
再醒来已经是黄昏了，窗外彩霞红艳艳像随便泼到天上的颜料，风一推便朝四处游。
客厅里没有任何声音，兰兰和两个小朋友都走了吗？是我睡了太久了吧。
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看发觉一个小时过去了。
外婆该回来了吧，事情还没有解决吗？
楼上吵吵嚷嚷的小孙子缠着爷爷不放，饭碗碰撞声一次比一次大，哆啦A梦片头曲已经响起，到饭点了。
数数日子在这里才住了一个半月，我竟已经适应了这般吵闹的日子。我原以为在孤儿院里的记忆会再多纠缠我几天，有些恋恋不舍，但也说不上难过。
“爷爷我要吃辣条！”
楼上的小胖孩不老实地敲着筷子大喊，刚坐下的脚步歇了没两秒又响起，从这边再到那边，嘴里嘟嘟囔囔着“乖孙啊，别急”。
房间里没开灯，我也不想下床，于是撑着脑袋看向窗外发呆，树影一颤一颤的，鸟儿如蜻蜓点水般掠过。
回忆这个东西真难搞，专心去想一件事却死活记不清，反而那些伤心的、羞耻的事如雨后春笋，蹭蹭冒头，恼火。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外婆时的场景，我踢踏着沾满泥巴的小棉鞋哭哭啼啼地去找老师，半路却撞进外婆怀里，她见我哭得太凶了，便亲自领我去找老师。
那时小小的我还不知道这次意外给自己造就了怎样一段的美好生活。
换了身新衣服，也问清了来龙去脉——是自己不小心踩进水洼里了。
“这小娃娃长得真喜人。”外婆看着我说。
一旁的老师接过话头，“是吧，长得可像那动画片里的懒羊羊了。”
老师摸摸我的头发说：“我们都叫她小懒，小懒妹妹。”
我笑着“嗷”了声。
第一次见面愉快的进行了好几个小时，外婆快走的时候还不舍的拉着我的手说，“明天奶奶再来看你好不好？”
虽然几天前才见过一些奶奶阿姨叔叔，但那刻的我却明显感受到了一丝不同。
这个奶奶……好和蔼啊，带着这份感情我开始期待每个明天的到来，日复一日，我与外婆的感情越来越好，旁人见了开玩笑的说我俩是一家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外婆那天小心地试探，“小懒……你喜欢奶奶吗？”
“喜欢！”我举起双手表示非常开心。
外婆顿了下，咽了口水，继续问：“那……小懒有没有想过和……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吗？”
“好！”
我答应的太快了，外婆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紧紧追问：“真的吗？小懒，你确定要和奶奶一块生活了吗？”
“不再仔细想想吗？”外婆紧张的看着我，似乎好奇这孩子怎么答应的这么快。
“小懒要和奶奶在一起！奶奶是除了老师之外第二个对我的人！”
那年七月外婆的老伴死了，十一月中旬我被领进家门。
“叮铃。”是外婆的钥匙响了。
“小懒？”
塑料袋发出的折叠声，拖鞋踩在地板声，像小猫走路，客厅里柔黄的灯光掉落进我昏暗房间里的一角，外婆探出头。
“还在睡吗？”外婆的白发成黄色的了，卷卷的，有点像烤焦的棉花糖。
“醒了有一会儿了。”我坐起来靠着枕头，“王阿姨家怎么样了？两个小朋友和兰兰都回去了？”
外婆把灯打开，把门半掩着说：“就是赔太多钱了人还没缓过来呢，过几天应该就好了。”
“这几天那俩孩子可能会来的勤点，你帮着照顾照顾。”外婆坐在床边牵起我的手摸了摸，“兰兰说你睡了过去，没啥大事吧？”
我拍拍外婆的手，依旧是笑着说：“没啥大事就是太困了，撑不住睡过去了。”
我的手白白嫩嫩的，外婆没事最喜欢牵着我的手四处溜达，她说，“你手这么好看就适合天天伺候。”
这时候我就会骄傲的回道：“那可不，我就是享福的命。”
“这身体还是没恢复好啊。”外婆的手有岁月沉淀过的厚重感，仿佛是拥有百年历史的枝条，等待人去解谜。
“下次可不能再那么疯玩了。”外婆给我下了“禁令”，“从今往后你就给我在小区里逛着玩，不许再走那么远了。”
外婆认真起来是容不得一点拒绝的，我只好乖乖应下。
“饿了吧？我买了点包子还有玉米粥，热乎着呢。”
客厅里的电视任它开着，不知道放什么，只觉得让它响响挺有感觉的。九点多外面陆陆续续刮起了风，窗帘乱飞，把家里的窗户都关上，边吃饭边看夜景。
在饭桌上没事和外婆唠唠家常，是最温馨平常的事。
“兰兰姐这次回来得呆多少天啊？”
外婆拿着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嚼了半天终于咽下去，“两个月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她回来了你不就又有人玩了嘛。”
“嗯嗯。”我把半个包子一口气全塞嘴里了，嘟嘟囔囔的样子吓了外婆一跳。
“怎么吃成这个样子啊？”外婆赶忙递给我玉米粥，喝了两勺，进胃里了。
“这家包子真好吃，咱俩之前咋没买啊？”
外婆手里的包子也快吃完了，说：“人家不常来这卖，你要是觉得好吃明天我再去看看还有没有。”
肉包子的味道我还在回味，我点点头，“是不是我太久没吃肉了啊？这家包子吃起来比以前吃过的包子都好吃！”
外婆调皮一笑，问我：“你觉得这家包子和外婆的包子哪个好吃？”
我不加思索的回答：“当然是外婆做的最好吃！超级无敌巨巨巨好吃，贼贼贼香！都能香掉我的大门牙！”
“嘴贫。”外婆笑得合不拢嘴，又递给我一个包子，“好吃就多吃点，把身体照顾好才是最重要的。”
窗外的风刮得猛烈些了，枝丫挤压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看来今天晚上要下场大雨了。”外婆扭头去看窗外，雨水哗啦啦地下，汇集着朝下跑。
“我最喜欢下雨了，天然的白噪音。”
外婆问：“今天都睡了那么久了，晚上还能睡着吗？”
玉米粥被我喝完了，我想了想，略带迟疑的回答：“应该能吧？不知道。”
“睡不着咱俩就聊天呗。”
外婆吃饭很慢，玉米粥才喝了两口。
“自己睡饱了就不让别人睡是吧？”外婆斜了我一眼。
我装作很老实的模样说：“我可没有哦，我只是想多陪陪你聊天嘛。”
“老了，熬不了那么久。”外婆忽然眯起眼睛盯着电视，过了好一会儿说，“咱俩吃完饭就感觉收拾收拾睡觉，听到没？”
“好滴好滴！”
等我和外婆收拾好，雨势越来越大，树枝大幅度地摇晃像极了妖怪，要来偷小孩儿。
外面没有了吵闹声，时而来一辆汽车或电动车的光线转一圈，气氛安静，适合长夜谈心。
“好舒服的床。”
我和外婆共枕一个枕头，她的发香是栀子花味的，两三年没换别的了。而我时不时换新的洗发露，有的刺鼻有的太香了，外婆常唠说让我跟她用一个，但我觉得一个东西用久了便不再特殊了，一直不肯用一样的。
路灯的光印在房顶上，黄黄的像流油的咸鸭蛋。
“今天兰兰给我说你又睡着了，吓我一跳。我当时心想你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贪睡了，是不是该去医院复查了？”
雨声隔绝在窗外，外婆的声音柔柔的飘过来像伏在耳边说话，轻声细语地敲打我心房。
记得外婆说过自己是南方人，说话前后鼻音分得很清，还带有她独一份的语调。绵柔祥和。
在这么平静祥和的场景中，我也压低了语调，“我才不要去医院，很累的。”
外婆有鼻炎，鼻子一个通气一个不通气，得缓慢的呼吸。不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了，我都喜欢听外婆的呼吸声，很安心。
“那就不去了。咱在家也能养好自己身体，是吧？”
外婆翻了身，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电动车经过的灯光恰好扫过她睁眼的那一秒，温暖的漩涡是引我入睡的摇篮。
“就是。有外婆在我还怕好不了吗？”
我笑着看她，她也笑着看我。和小时候一样，我们都没变。
从前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正在脑海中一帧帧播放，感觉时间没过很久啊，怎么……很伤心，突然害怕外婆离开我。
一想到这，眼角的泪突然滑落，看来夜里不适合想太多以前的事，容易不开心。
“怎么了眼睛进东西了？”外婆将脸凑过来，月光在她脸上留下了白粉，亮白的光影似乎下一秒就能将她带离我身边。
“嗯……进眼睫毛了。”我小声回答，顺便压低呼吸声，怕外婆听见我粗重地抽噎声。
“没事，吹吹就好了。”
外婆的薄荷味牙膏气，清清凉凉，是初夏的感觉。
现在……是盛夏了吧？
“好多了。”我使劲眨了眨眼睛，终于能看清了。
泪水一直划到耳朵后，等到明天估计要有一缕头发黏在一起了。
“阿笑姐现在在哪啊？”我握住外婆放在被子上的温热的大手，“好久都没见到她了，有点想了。”
“应该……快了吧。”外婆说，“做自由摄影师时间应该很充裕，想啥时候回来她就回来了吧。”
“要不明天你给她发消息问问。”
我“哼”了下，“每次我给她发消息她老是回我好多好吃好喝的好玩的照片，勾得我心痒痒！再也不想发了！”
“你兰兰姐不也是给你发好多照片吗，怎么到你阿笑姐这你就不开心了？”
外婆帮我掖了掖被子，熟悉的洗衣粉味直充鼻腔。
“阿笑姐和兰兰姐不一样。”我仔细将两人的不同告诉外婆，“兰兰姐是那种温柔的邻家姐姐，我想要什么她都会给我，但阿笑姐是调皮捣蛋还爱开玩笑的小爆炸妞，有时候大大咧咧的说话总是让我俩拌嘴！”
“但……阿笑姐出手阔绰经常带我吃好的喝好的玩好的，很开心！”
外婆一直在认真听着，最后说：“每个人性格不一样，给你带来的感觉也不一样，很正常。她们都对你好，你也要好好对她们，这份友谊可能会成为你一生中最长的爱。”
“直到永远吗？”
我依旧是那个天真无知孩子的追问。
外婆肯定地回答：“会的。死亡也无法将我们最深的爱带走，它会一直陪着我们，无论去到哪里，变成什么样的人，它都会在。”
“爱真伟大啊。”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赞叹，不由自主地幻想“爱”一直环绕在我身边，永不消逝。
“爱是人身上最伟大的神性，千万不要让它消失呦。”外婆调皮的模样，没变。
和多年前一样，我点头答应，郑重许下心愿，我们的爱要永远在一起，永远没有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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