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冯府风云(清漪扔糖油粑)

葇兮得了允准,连忙起身出府,一路上,她每见到仆妇,都会留意她们的手指,见她们几乎个个生了冻疮,一时百味杂陈,仿佛自己的手指上被虫蚁啃食了一般,一股痒意从脚底网上,钻到尾椎,再传至头部。

有人看出她的异样,笑问道:“葇娘,怎么了?”

葇兮便道:“你这冻疮还好吗?”

那人道:“哎呀,谁不长冻疮呢?人人都长呀,没办法!除非像梅姨一样,一到冬天就有炭火,自然就不长了。”

葇兮鼻子一酸,出了府往菱角街去。冯府有几十家小商铺,葇兮逛了一会,便见到一家冯记从食。她在门口观望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去。堂倌见有来客,便上前招呼,“小娘子吃点什么?”

葇兮小脸一红,“我……有句话想说,倘若说得不对,还请你莫要责怪。”

“小娘子请说。”

“以前我在店里帮过工,如果问人家要不要鸡蛋,很多人都说不要;如果问客人要几个鸡蛋,有些人就会说,要一个。”

那堂倌听了觉得有趣,当下对进来的客人如法炮制,见果然凑效,便用荷叶包了几块糖油粑,“小娘子,多谢你了。”

软糯香甜的糯米团子外,裹着金黄浓稠的糖汁,葇兮嘴角一弯,假意推辞一番,幸好堂倌坚持递给她。她斯文接过,准备找个僻静处犒劳一下久不见荤腥的五脏庙。

不多时,葇兮又望见一处冯记茶坊,她喜出望外,这次她显然不满足于几个糖油粑,便特地站在店内赚掌柜的目光。

“谭大娘子曾说过,如果问人家要不要小鱼干,很多人都说不要;如果问客人要几碟小鱼干,有些人就会要。”

湘南遍地是河塘,水域多生小杂鱼,杂鱼刺多个小,通常裹上盐粒,用油炸了,做成下酒小菜。来茶坊的都是斯文人,嫌小鱼干是粗食,一整天也卖不了几碟,都是脚夫和杂役趁打烊时贱价买上一碟,用荷叶包了带回家。

那掌柜问道:“你是府上的什么人?”

“丫鬟。”

“你既是丫鬟,不在府里伺候,跑这里来作甚?”掌柜说完便走开了。

葇兮见有一行客人来,连忙上前,“客官,要吃‘银河香’吗?”

“银河香是什么?”

“油炸小鱼干。”

几个客人相视点头,“这名字妙。”说罢唤来堂倌,“五碟银河香。”

虽然来了生意,但掌柜依旧不愿意搭理一个小姑娘。葇兮便上前,“掌柜就是这么做生意的么?”

“小娘子你谁啊,去去去,不要打扰我开店。”

“我的话术不是有用么?”

“叫你走开不知道么!”掌柜吼了起来。

葇兮吓了一跳,连忙走开。出门后,见了一个琴馆,便进去转上一圈,悄悄试弹从清蕖苑看来的指法,每看一个标价,神情就黯一分,当看完最后一把琴,正欲离去,雅阁内忽然传来琴声。她循声望去,见竹篱帘内有个琴师,那人面覆纱巾,身着黛色粗衣。明明连影子都看不全,葇兮却觉得,那是人间绝色。乐声渐酣,葇兮面色渐凝,她轻和琴曲,渐入佳境。

“掌柜,敢问这是什么曲子?”

“小娘子若有雅兴,我去问问琴娘。”

葇兮摇摇头,“多谢掌柜,不必了,我只是听着耳熟。”

“听你口音,倒与琴娘有些相似,她可能在弹家乡小调。”

“琴娘也是祁州人?”

“对。”

葇兮心想,大抵是听爹爹吹奏过吧,那时她年岁尚小,虽没了记忆,但有些东西却刻在了脑海里。出了琴庄,她又陆续去了几家店,佯装看琴,实则偷师学艺。回去时,又从药店买了盒冻疮膏,送给之前遇到的仆妇。

笑敏与明笄来到清蕖苑。清漪起身相迎,她只能认出笑敏来,不便以名字称呼其中一人,便道:“两位好啊!”

笑敏笑向明笄:“我没的说错吧?”

明笄一脸不乐意,“我们几个差别难道不大?别的不说,我乃雁州第一美人,你能把我跟那些闲杂人混淆,就很离奇!”

清漪道:“是在下唐突了,请教姊姊姓名?”

明笄指着清漪笑得前合后仰,“在下?在下!哈哈哈哈哈!在下,笑死我了!”

笑敏道:“她叫冯明笄。秃眉的那个叫江葇兮,克夫相的那个是阳红豆。”

明笄疑惑地看向笑敏,“克夫?”

笑敏道:“她眉心有颗痣。”

“有颗痣?”明笄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认错人了,红豆的眉心哪来的痣?

笑敏无奈地摇了摇头,天哪,这些人长眼睛是干嘛用的?她向明笄使了个眼色,示意明笄去看清漪的鞋子。

葇兮回到内院时,见不少仆妇往清蕖苑跑去,便跟了过去。进了门,只见明笄捻着两双鞋,笑得前合后仰,围观之人也都忍俊不禁。

仔细一看,原来四只鞋都标记了左右。

明笄笑岔了气,“起初别人说你不辨左右,我还不信,现在不信也不行了。”

葇兮心想,此人惯会拜高踩低,遇冯乙恭顺如犬,见自己则粗鄙如虎。思及此,她抬眼看去,见清漪端坐于案前,一脸不明所以。可怜清漪身份尴尬,雁三娘才敢这般妄为,加之天生不足,被人这般戏弄也浑然不觉。

笑敏道:“清娘若没点缺陷,岂不太没天理了,总不能把所有优点都给她一个人吧。”

“毕竟读书人,说话比我们有水平,骂人跟夸人似的。”明笄转向清漪,“葇兮说你身上没有缺点,你说呢?”

清漪从容张口,“怎么会没有缺点,是人都有缺点呀。”

葇兮见此情景,急急望向人群,希望找个人去佩兰苑。

“你倒诚实,”明笄走至案前,缓缓坐上去,随手拿了一卷书把弄着,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葇兮,然后居高临下地看向清漪,轻佻道:“令尊又不是贡举,你在这装什么腔!这么多书,不怕把房子点着了?”

清漪云淡风轻,“外头没有生人来,你何以如此不安呢?”

明笄登时反应过来,见众人隐隐发笑,她直起身来,伸手一拂,将案上的书尽数扫落。

清漪慢悠悠道:“看来,你感知有人要来。”

话音刚落,巧樟挤进人群,众人作鸟兽散。“清娘,大娘子对你厚爱有加,她希望你搬去佩兰苑与她作伴,不知你意如何?”

清漪道:“我也十分仰慕大娘子,如此甚好。”

巧樟便命人收拾。

葇兮望向屋内的湘绣屏风。听笑敏说,屏风的边框由黄花梨木制成,其上绘以仕女采莲,一花一叶莫不用心,边上绣着梁元帝的《采莲赋》,也是冯乙的笔迹。她暗暗发愿,倘有一日腰缠万贯,也要绣一幅《采莲赋》放在房中。

清漪又道:“这些陈设太过奢华,若是搬来运去,极易磨损,不如就放在此处。只要寻常的几案桌椅便可。”

早在三月,冯乙便命工匠制作屏风,费了许多工夫,巧樟便问:“屏风也留在这里么?”

清漪心想,这屋里的东西,别的便罢了,头一件俗物便是这屏风,“这屏风精雕细刻,想来不是凡品,更不能随意挪动,如若有所损坏,岂不糟蹋了冯乙兄一番心意。”

笑敏帮着一起收拾,“清漪,你甚少出门,明笄如何得知你不辨左右?”

清漪见她阴阳怪气,也不知是何用意,“这我就不知道了。”

笑敏只得直言,“可你绣鞋的端倪,是谁告诉她的呢?最近有谁来过吗?”

葇兮暗叫不好,正想着如何应对。笑敏又道:“葇兮,你觉得会是谁呢?”

清漪道:“管她是谁呢,我从来不管别人的事。”

笑敏道:“这怎么会是别人的事呢?这是你自己的事呀。”

清漪见她没听懂,又道:“嘴是别人的,别人爱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

葇兮心想,她绝不能背这个锅,“三娘左一声贡举,右一声贡举,分明是在映射我,所以就算我知道这事,也不可能跟三娘说,或许是跟她相好的人说的吧。”

清漪嫌她们聒噪,“别争了,一点小事,不值得伤脑筋。”

葇兮心想,清漪果然信了笑敏的鬼话,“真的不是我。”

清漪道:“是你又能怎样呢?与我无关。”

葇兮又气又急,望向手中的糖油粑,她忍了一路,一边饱受味觉的冲击,一边担心糖油粑受外力挤压失去卖相,因此一路小心捧回来,两个手臂都酸了,就为了还清漪一个人情,没想到清漪这样污蔑她。

她忿忿离开,才刚走两步,又被理智刹住脚步,“清漪,这是糖油粑,味道很好,你尝尝。”

清漪略有迟疑,轻轻夹住一角,客气而疏离,“多谢了。”

这一路的小心翼翼,终究是错付了。清漪连最基本的礼节——佯装很喜欢糖油粑——都不给。

少许糖汁溢到了荷叶边上,清漪感觉到指尖的黏腻,连忙用帕子包了,丢到后院的马厩中。

回嗣音馆的路上,笑敏向丫鬟巧嫣打趣道:“我准备养两条狗,一条叫‘夫人’,一条叫‘在下’。”

芍药居内,葇兮暗自垂泪。

梅姨听了缘由,冷声道:“别人随便一句话,你就放心上,你这么脆弱,谁天天耐烦哄你,怪不得她们都不喜欢你。”

葇兮哭得撕心裂肺:“我有什么办法?我长在乡野间,我阿娘是何种心性,我隔壁香婶又是什么德行,红婶、秀婶又怎么待我?从小到大,有谁教我几句?我活下去已是不易,哪有功夫去跟人勾心斗角?哪有功夫去琢磨怎么讨人欢心?”

“我能保你一时,保不了你一时,倘若你还跟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炸,那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葇兮见姨母发狠话,不敢再啼哭惹她心烦,擦了眼泪便去纺布。

话说,清漪自搬去佩兰苑后,谭氏将巧樟给了清漪。雁州樟树成林,谭氏给她取这个名字,早将她视为心腹。谭氏此举,众人实未料到。

这日,巧樟正领着清漪回房,不期碰上送菜的郑婆。

“樟娘,贵府从祁州来的亲戚,几次被我撞见在行善呐!”

巧樟不动声色地问道:“行的什么善?”

“她天天大早上从贵府拿着鸡蛋出门,送给桥下的流民吃。”

巧樟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待郑婆走后,巧樟朝她唾了一口。清漪问道:“姑姑,你为何如此?”

“这起子小人,心肠歹毒,瞎告状!”

“她不是在夸葇兮行善吗?”

“这不叫夸人。”

“怎么就不是了呢?”

“这个老虔婆说的是反话,她想向我告状,葇兮吃冯府的穿冯府的,还拿冯府的钱做善事。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你以后多多注意别人的话,不要听他说什么,要认真分析他为什么这么说。”

清漪牵过巧樟的手,捏了一捏,朝她露出一行牙齿。

巧樟问道:“娘子为何发笑?”

清漪道:“你对我真好,没有嫌我笨。”

“我待你好,因为我是大娘子的下人,待你好是我的职责。大娘子待你好,才是真心待你好!”

“我知道。我看冯府都是胸怀磊落、心地善良的人,我来了这里,心中高兴。”

“好端端的,有话为何不正着说?听话的人若是听岔了,可怎生是好?”

“含蓄,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既然能流传几千年,定有它的道理。”

“我也必需学会吗?可我学不会呀?”

“慢慢来,你一定能学会的。”

“若是学不会,会怎样?”

“会被世道不容。”

“那怎么办啊?我好害怕。”

“你别怕,别人或许学不会,你聪明绝顶,一定学得会,我巧樟跟你保证。”

清漪憨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翌日清早,众人来到膳厅。

葇兮总疑心清漪在盯着她看,弄得她颇不自在。她心想,这傻丫头不会又被笑敏糊弄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解释清楚。

清漪吃完,拿了两个鸡蛋拢在袖间,众人见状,面面相觑。

她偷偷尾随葇兮来到楠竹街。角落里,蹲着一对母女,葇兮上前递过早点,“快趁热吃。”

那妇人千恩万谢,“小娘子真是大善人,日后必有天大的福气!”

孩子从母亲手里接过鸡蛋,轻轻一磕,小心剥开,递到妇人嘴边,“阿娘吃。”

“阿娘不爱吃鸡蛋,你吃。”

“你每次都这么说,不行,这次我们一人一半,不然我也不吃了。”

葇兮闻得此言,潸然泪目。

“你们不必推让了,我这里还有。”清漪走上前来。葇兮瞧着清漪,又是诧异,又是惊喜。

清漪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嘛!葇兮,你真是个好人。”

葇兮听罢,陷入了沉思。

清漪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你刚刚念的诗……有些耳熟。”

“这是杜子美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茅屋,秋风,广厦千万间,这些词通通涌上心头,带着葇兮穿梭回遥远的记忆。三年了,这些诗词已经这么陌生了吗?

“我可以借你的书吗?”

“当然可以!”

自此,葇兮每日都往清蕖苑跑,一边看书,一边向请教。

葇兮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怎么觉得没道理?我和姨母都不爱吃甜点,便将甜点分给别人吃,有何不妥?”

“‘己所不欲’,并非指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而是指不喜欢的行为,这就好比,我不喜欢被明笄刁难,所以我肯定不会去刁难明笄。”

“对了,怎么写诗呢?”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看得多了,才能信手拈来。要写诗,先立意,也就是你的诗要表达什么。然后,注意起承转合,平仄相对,虚实相应。若有妙句,不必拘泥平仄虚实。这样,你以鱼为题,随便说四句。”

葇兮有些紧张,“湘南千里是荷塘,水村山郭鱼米乡。鲤鲫鳅青草鲢鳙,煎炸蒸煮炖烧烘。”

清漪颔首道:“倒是还行。”

葇兮面似火烧,“你也来一首?”

“湘江之畔有红妆,临水照花世无双。恰似绿荷红菡萏……”

葇兮眼巴巴地等着最后一句,偏清漪卖了关子。

片刻后,清漪才道:“我卡壳了,最后一句你自己写。”

葇兮素来敏感多疑,如今见清漪也要调侃她,颇为不悦,“你这写的就不是我,你在夸你自己吧。”

清漪沉吟几瞬,“有了,嫁与天宫做娘娘!”

葇兮听罢,恹恹不乐回了芍药居,梅姨忙问何故。

“我待清漪也算尽心,三年前见她身处为难,仗义相助。自身难保时,不忘给她买饭。找到姨母后,又回去找她。之前明笄欺负她,我偷偷让樟姑姑去解围。可如今,清漪却要戏谑我。我自问对人对事,问心无愧,可她们却总忽略我的感受。”

梅姨道:“人家夸你长得好看,你倒好,怪人家羞辱你。”

葇兮闻言,脸上更红。

“大家都这么忙,你今天说这个揶揄你,明天说那个调笑你,人家闲得慌吗?”

葇兮既觉羞愧,又觉窘迫。

梅姨又道:“倘若你夸清漪好看,她当场翻脸,你又作何想?”

“那……怎么办?”葇兮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她想,世人大多卑鄙,倘若清漪真心待她,她一定以命相报。

“一言不合就翻脸,你以为你跟谁学的?你这样子,去哪里都不会有人喜欢!”

[1]改自清朝曹雪芹《红楼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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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冯府风云(清漪扔糖油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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