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忽然又下起了大雪。
孤舟覆雪,江天一白。
舟上只有一叶小窗敞开着,因而十分温暖。角落炉子正沸,弥漫起一股浓郁的药香。
沈缱捧着书静静坐在愫愫身边,神情静谧。
药汤沸腾,愫愫到角落里,盛了一碗递给沈缱。
“药好了,快喝。”
沈缱抬起眼,小心又笨拙地藏好眼底的抗拒,像一只小猫可怜地望着她。
“今日已经喝过一次了。”
这般交谈每日都会有一次,连字眼都不会变一个。如何对付沈缱这可怜巴巴乞求的模样,愫愫已经驾轻就熟。
她眼一别,没有丝毫心软。
“一日两次,你的腿不想好了?”
沈缱目光停在冒着热气的碗里,虽然未喝,但一闻到那药的味道,口中已泛起浓浓的苦味。
愫愫掖了掖他腿上的薄毯,语重心长地劝道:“伤筋动骨需得修养百天,离那郎中说的还有日子还有十天,你且忍忍。”
换作旁日,沈缱这时候已经乖乖喝药了,但今日他却仍旧没有接。
愫愫顺手把药碗搁在手边案台上,双手半支着倾过身,唇角微微勾起,好整以暇看着他。
“我说沈缱,你不喝,该不会是等着我亲自喂你吧?”
沈缱面容红得几欲滴血。
薄毯遮住了他紧攥于掌心的忐忑,却遮不住眼底的无措,还有那丝深藏着却又昭然明晰的渴求。
窸窸窣窣,是雪片落于舟顶的声音。
陶炉中,火炭噼啪作响,舟中暖气沉浮,如同春回。舟外,寒风簌簌不止,玉骨琼枝轻抖落雪,雪窖冰天。
谁人知晓,清冷的雪下,藏的是早已滚烫不止的内心。
愫愫轻轻叹了声,依着他坐下。
“罢了,就顺你这一次。”
她不知从何处拿出汤匙,舀了一口药汤,吹了吹喂到他嘴边。
“喝吧。”
沈缱眼睫颤了颤,微微敛下眉,乖顺地喝了药汤。
愫愫喂他喝完药汤,刚搁下碗,就见沈缱静静看着她,唇角染着几滴药汁,一副诱人采撷的模样。
她认命地走过去,随手用指尖拂去他嘴角的残汁。
怎么办,沈缱好像学会得寸进尺了。
可她,似乎还心甘情愿。
愫愫手里拨着火炉,心底浮现出一丝悲哀的无可奈何。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沈缱这些日子总爱安静待在她身边,如今连出门都要跟着,简直同前世她做鬼的时候一样。
不过……愫愫转念一想。
沈缱今年开春后便要回朗州参加科考了,也许能和他这般安逸闲坐的时候也寻不件机会了罢。
愫愫回头看了一眼静静读书的少年,又默默转过头。
好在如今朗州城换了新知府,虽不知其名姓,但听说是个好官,想来不会为难沈缱。等过些日子沈缱过了殿试,她便上都城去。
她要讨了荀家的仇,还要上辈子那些折磨过她的人血债血偿。
“沈缱。”愫愫突然出了声。
“怎么了?”他微微抬起眼。
“听说都城繁华得很,你若入了京,我还能找到你吗?”
沈缱神情认真道:“不必找我,阿愫只要站在城门下,等着我来找你。”
愫愫立刻笑了:“你可知都城多少城门?十二座,等你找到我,天都该黑了。”
“那便一座一座找,总会有找到的那一日……”
·
虽是正午,因着下雪的缘故,天色也是雾蒙蒙的。
方家的船刚刚靠岸,船夫们便纷纷聚拢过来。
方鉴扫了一眼周围,沉声问:“方既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回大人的话,方大人说要出门散散心,已经多日未归了。”
“多日未归?那他为何信上不说?”
“许是大人忘了罢。”
“罢了。”方鉴摆摆手,吩咐船夫们将大船上的东西搬上去。岁末实在冷得紧,在外待不过半刻钟便要冷得牙齿打颤。
方鉴正要弯腰走进小舟,忽而看见了船夫后颈上的刀疤,视线一厉。
“等等!”
船夫动作一停,顺从弓下身,“大人,怎么了?”
方鉴慢慢走过去,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你是谁!为何我从未在画册上见过你?”
船夫心中惊讶了片刻,随即稳下心神,不急不缓道:“大人说的,可是方大人前些日子给您呈的那画册?”
“正是。”
船夫拱了拱手,抱歉道:“大人有所不知,在下只是方家旁支,并非嫡系,是入不了方家内门的。自然,那画册上也不会有在下的画像。大人不认识在下,也在情理之中。”
“那为何这里也不见方家的侍卫?”方鉴并未打消心底的怀疑,继续追问道。
“方大哥昨日吃坏了肚子,今日病得出不了门,便让在下几个守在这里等着大人您的船。”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呈到方鉴面前。
那纸上的字歪歪扭扭的,活像是道士画的符。方鉴扫了一眼,目光停在最后的印章上。
确实是是方家内门才有的印章。
船夫继续道:“大人如若不信,在下也可回去找内门的人来接大人。只是这一来一回实在远得很,今日雪大,大人怕是要在河口等一日了。”
等一日?
方鉴立刻皱紧了眉头。
这天如此寒冷,在这河口等上一日,明日哪还有人在。
“罢了。”
方鉴躬身入了小舟,合衣坐下,吩咐道:“开船。”
不多时,十余只小船便顺着寒风浩浩荡荡启程,两两相接,蔚为壮观。
船行了多半日,即将进入梅庄,站在船头,已经能够看到满山的梅林。方鉴靠在船舷边,闭着眼打盹。
船身微微一晃,余波激荡。紧接着只听一声惊呼炸开。
“船漏水了!”
方家众人急忙四处寻找船夫,却发现他们不知何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为了行船平稳,这些船皆用铁链收尾相连。只要一只船沉了下去,其余的船都逃不过!
“怎么回事!”动静惊醒了方鉴,他推开窗,一脸不耐地呵道。
“大人!有船漏水了!”
“你说什么?!”
“船!”仆从吓得声音都变了,“船,船漏了!”
还未等方鉴反应过来,只听传来咔嚓一声,脚底的船板骤然豁开一个大洞,足有人脑袋大小。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穿透船板。
方鉴终于明白今日是被人摆了一道,气急败坏朝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儿把船舱里的东西都扔出去啊!快找东西把洞补上!”
船舱里装的都是方家这些年收来的宝贝,件件价值不菲。
但现如今已是自顾不暇,方鉴虽然肉疼,但保命要紧,也只得狠心将这些珍宝扔出去。
众人听见命令,都忙不迭去往船舱去扔。
“大人,这……这里头怎么都是石头?!”
“不可能!”
里头的东西都是他看着人装进去的,怎么可能是石头!
他跨上船,一把拽开仆从。
船舱里的箱子已经全部打开。
正如他们所说,这些箱子里全都是石头。别说是金子,连一枚铜钱都找不出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是刚刚那些船夫!”方鉴踉跄后退,仿佛被一枚巨锤击中,脑海一片恍惚。
他靠在船舷上,勉强支撑着身体,指着箱子道:“快,快扔下去。”
只可惜他们发现得太晚,他们即使将所有的木箱都扔了下去,也已经于事无补。
不得已,
可是这寒冬腊月河水的寒凉,又岂是凡人能抵御得了的。
更何况是方鉴此等锦衣玉食惯了的人。
刚下水不久,他便被河水冻晕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一列船缓缓停在梅庄后山渡口。
月如琢将人拖到岸上,踢了一脚。
“半个时辰了还不醒,跟小爷我装死是吧?”
“他又比不得小公子你,在水里泡半天还生龙活虎。”
“你等等便是。”
前一句是那船夫说的,后一句是愫愫说的。
月如琢哎了声,随手捡了根树枝拍了拍他的脸。
“行,小爷我等得起!反正我爹又不在,别说是这一会儿了,等个三五天都行!”
当然,得在他爹尚未回来的时候。若是他爹在……
嗯……
大抵又要挨一顿棍子。
正在他心底暗自庆幸之时,阴沉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月如琢,你说说,谁不在。”
月如琢后背一僵,脸上的得意的笑容维持了不过片刻,就化成碎片零落散了一地,露出一张似哭非哭的脸。
何为现世报,他如今算是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
“爹,您怎么回来了?”
说着,他一脚将方鉴的踹到草丛里。
可怜他刚从冷水里被捞上来,连身体都还没暖和过来,又平白遭了月如琢一脚。
月寻归抱胸站在石阶下,一身青衣迎风飘摇,宛如一根藏锋于鞘的长剑,眉目见间透着丝丝剑客才有的落拓洒脱,虽未出手,却已足见其锋锐。
“怎么,我回来你打扰了你的好事?”
“没有没有。”月如琢急忙赔笑。
在他爹面前,他半点儿心眼都生不出。毕竟他爹的武功比他强得不是一星半点,要是动手,他只有被吊着打的份。
月寻归瞥了草丛一眼,看向一脸心虚的月寻归,冷冷一笑。
“你是现在交代,还是回去交代。”
“回去交代,回去交代!”后山风大,这里又是渡口,跪上半日得要了他半条命去。
更何况方鉴现在还没醒,这要是一冻让他死了,那也太便宜他了些。
月寻归看向岸边的船夫们,面容缓和了些。
“一个个都多大的人了,也还跟着他闹。”
众人面上皆露出几次笑意。
“这不是平日无事嘛,陪小公子耍耍,比撑船可有意思多了。”
“就是,大公子,不是在下说您,也是时候该让小公子学着喝酒了。瞧瞧他昨日,喝一碗化青都能呛成那样,多丢我们月家的人。”
别说了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月如琢心里都快要给他磕头了,他当年可是信誓旦旦跟他爹立说再也不碰酒的。
“嗯,知道了。天色也晚了,你们今日就留在梅庄过夜吧。”
月寻归语气平淡如话家常,但月如琢无比明白。
今日这一顿揍他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没想到去了朗州被阿姐打,回到了岳州还得被爹揍。
怎一个惨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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