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方既侧目看着地上跪着的人,不悦写在脸上。
“为何迟迟不来信。”
“月家这一个月并未有大事发生,在下以为……”
“哼!”方既袖子一挥,厉声道:“难道月如琢离开月家还不算大事?”
他头低得更低,乞求道:“他只是厌烦读书,偷跑了出去,还请大人饶他一命。”
“你可怜他?”他冷笑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你可别忘了,当年是谁杀了你全家。”
“在下记得。”雨滴砸在他脸上,寒意使得声音沉重而沙哑。他双腿跪在山路上,脸几乎要贴进泥水里。
周围的人平静看着这一幕,仿佛这情景已经出现过许多次。
方既性格虚荣,平生最爱别人有求于他,他总是高高在上俯视着有求于他的人,享受着施舍和给予的快感与得意。自然,他卑微到极点的姿态暂且平息了方既心中的几分怒火。
他手指闲散地敲在面前的木案上,示意他继续说。
地上的人微微仰起头,慢慢道:“月家杀我父母,我与月寻归是不共戴天之仇,自然不可怜他们……只是那月如琢本性不坏,可否……饶他一命。”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跟我这么久也该知道我的性子,狼崽子不杀完,后患无穷。”
“可是……”
“好了。”他不耐烦抬手止住他的话,警告道:“做好你分内之事,其余的我只有安排,无须多问!”
听见这含怒的呵斥,他又急忙畏惧地低下头,仿佛方既说的话不是人的话,而是地府判官的判词。
但他似乎还有什么牵挂,又仰头问高坐在车厢里的贵人。
“大人……我妹妹的病……”
方既目光一闪,视线交错之际,他突然扬手打下车帘。
“你妹妹的病早已无碍了。”
声音穿过雨丝,冷冷的,但地上的人听在耳中却觉得分外熨帖。
地上的人立刻磕了几个响头,激动不已:“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他那一身粗布麻衣在泥巴的掩盖之下,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马夫嫌弃地移开眼,鞭子一扬打在马屁股上,驱车前行。
那马夫虽干着马夫的事,耳目却极其灵光,人又好打听,知晓许多连方家的贴身奴仆都不知道的阴私。加上嘴皮子灵活,往往几句话便能引得方既面色大悦,因此是在方家当差最久的车夫,嘴又牢靠,方既每每行事也大都由他驾车。
所谓马之前卒,虎之伥鬼,如是而已。
他一边驾车,心中一边暗暗想:碰到这等倒霉见的,回去可得跨火盆去去晦气。
他鄙弃的眼神落入地上那“泥人”眼中,以为是嫌他脏,便识相地退到车马后侍立着。
马车踏泥而过,压过泥泞的道路,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他站着看了很久,等马车消失在视线里,才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车厢中坐着的,除了方既,还有他的贴身侍卫。
“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守在梅山,这几日不管有谁出去,都派人给我跟着。”
他就不信,月寻归和沈见月二十年的交情,一朝说断就断。他有预感,沈见月定没有死在当年的梅山大火里,他一定还活着。
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是不配活在这世上的。就算没死又如何,就算是掘地三尺,他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那侍卫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在下不懂,为何不就此灭了月家。”
方既闭着眼,缓缓压下心头郁气:“你懂什么,百足之虫,断而不蹶,这梅庄月家,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那剑的事……”
“哼,不过寻个由头试探沈见月的消息罢了,便是天下第一剑,那也要看使它的人是谁。一个月家的废人,连剑都拿不起来,便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剑,于他手中也不过一块无用的破铜烂铁罢了!”
“大人明智。”
·
春雨来时急去时慢,直到夜幕逐渐四合,几人才从酒楼回家。
春寒料峭,夜风暂止,雨仍下得淅沥。
阿浮点上灯烛,踮起脚正要伸手关窗,忽然瞥见窗台上那盆兰花,心中先是疑惑。想到今日出门时斯湫反复的叮嘱,她心头一惊,忙将花盆抱进屋中。
坏了,坏了,她个丢三落四的,今日闯了大祸!
平日里姑娘将这盆兰花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爱护到了极致。若这兰花雨淋得太多枯萎了,她估计只能提着脑袋去跟姑娘请罪了!
阿浮正急着,偏生外头又传来了推门声,急得她原地直转圈。
愫愫拂帘而入,正见阿浮像根木桩杵在窗边,随口问她:“兰花可记着浇水了?”
阿浮手比心快,先一步将花盆藏在身后,喏喏点头。
“浇……浇了。”
愫愫多了解她,一听口气便知她不对劲,像是刻意掩饰着什么。正欲上前细问,窗外传开斯湫的声音。
“姑娘,这里有张字条。”
“写着什么?”
斯湫没说话,只是默默将字条递给她。
烛光熹微,影影绰绰映出一张手掌大小的字条。光线微弱,愫愫贴近了看,感到隐隐的熟悉。
字条是斯湫从地上捡起来的,墨迹见水即融,纸上写的字已看不清。只有几个字尚且辨得清。
有些像沈缱的行笔,又不像他的字。沈缱写字很好看,一笔一划规整有序,不像这张字条,虽然写的是楷书,却有几分歪歪扭扭的稚拙。
像是……
刚开始握笔学着写字的小孩一样。
愫愫做鬼十年,已经不再惧怕世间那些所谓的怪力乱神之事。毕竟在她不算短暂的十年里,见过的鬼也仅有她自己。世上更多的是扮鬼的人,利欲蔽眼,无所不为,他们才是比鬼更可怕的东西。
这院里就只有三个人,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突然莫名多了一张什么都看不清的字条,换作是谁都会觉得异常。
斯湫有些紧张:“姑娘,依我看这几日还是去府衙住吧。”
“无妨,今日风大,多半是风吹来的。”愫愫浅笑着将纸张交给她,嘱咐道:“扔进灶台烧了罢。”
阿浮以为她将这纸片烧掉是去晦气,便好奇问:“姑娘以前不是不信鬼神之事吗?”
斯湫回头敲了下她的脑袋:“子不语怪力乱神,不为事鬼,所以事学。阿浮,前些日子让你读五经,习六义,你可又惫懒疏怠了?”
阿浮缓缓低下头,飘忽的视线东扫西扫,忽而一拍脑袋:“啊呀,灶台上的枣汤还煨着呢!”说罢匆匆跨过门槛就往厨房去了。
斯湫失笑:“这丫头都没个定性,还像个孩子似的。”
愫愫抱起兰花,捻了些许泥土,见是湿的,便误以为阿浮浇了水。听见斯湫的感叹,愫愫随口道:
“她不就是个孩子么?”
“姑娘莫忘了。”斯湫含笑地看着她,“您也是还个孩子。”
愫愫一怔,却也只是一笑而过,抱着花盆去了里屋。
这些日子,斯湫总觉得自家姑娘变了许多,与其说是长大了,不如说更像是一瞬间的成熟。或许连姑娘自己都未曾发现,姑娘以前看人的时候总爱看向别处,而现在看人的时候,从来都注视着人的眼睛,不闪不避,平静如水,顾盼之间透着勘破俗世的洞察与了然。
她不明白姑娘为何变了,但总归是好事。
夜色已深,案上兰花经雨而浴,一缕沉香于室内沉浮,浅淡而疏离,恰似映落于轩窗上若隐若现的一抹月色。
愫愫摊开卷轴,提笔在卷头的名字上勾了一个圈。
章玉姿已除,再无后患之忧。她虽坏,但未到上辈子那般不可饶恕,所以她留了她一命。
愫愫垂眸,停在那陈字之上。
下一个,便没有如此的好运了。
·
谢馆秦楼,倚翠偎红,雕槛朱窗,笙歌彻夜。
“自上月一别,郎君可好些日子没来了。”
陈元洲笑着搂紧怀中娇客,凑在脸上“乖乖,我可是刚应完试便来寻你了。这些日子家那老头子看我看得紧,不许我在外晃悠,担心落人口舌。”
浼娘羞红脸抬起头,问他:“那考试如何?”
陈元洲哈哈一笑,凑过去怀中人脸上亲了一口:“走个过场罢了,你郎君我呀,就等着来年开春去赴会试了。”
“那赎身的事……”
“此事嘛……”他松开了手,理理衣襟,“你无需担忧,我自有安排……”
“可是……”见他起身,浼娘忙扯住他的衣摆不让他走。
“怎么?”陈元洲看着那双手,言语由闪烁转为强硬,“答应过你的事,我还会反悔不成?”
“公子。”月光顺着微敞的门户扫进屋内,一个劲装打扮的男子站在门边,提醒道:“时辰到了。”
“郎君。”浼娘仍旧拉着他的衣角,低声道:“您才待了半个时辰……今日便留在这里,明日再遣车马送回去罢。”
陈元洲勾起他的下巴,爱怜地轻抚着。眼前人冰肌玉骨,尽态极妍,真真不负朗州第一象姑之名,他贴近那张绝色的脸,细细端详。
“浼娘,这几日我爹看得紧,过些日子我再来寻你。
语气亲腻入骨,浼娘偏生感觉到背后一股寒意自脊骨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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