愫愫第一次见浼娘的时候,不是在朗州,而是在都城。他跟在沈缱身边,背着一把名为空桑的琴。他人长得秀气,又叫着女子的名字,人们时常将他误认为女子。浼娘原先不叫浼娘,而叫扶羽,浼娘这名字,是云水间里的女子为她起的。那时愫愫得知他的过往之后,也曾疑惑他为何不改名。起先不解,渐渐的便明白了。
他在代替她们活下去。
浼娘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要想进入陈家杀人,他是最好的选择。
前世水云间的火灾,烧得远比如今严重。祁雾河两岸尽数化为焦土,万人流离失所。愫愫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为何火灾会提前。
也许只有一个原因,这场火,想烧死的不是前世的浼娘,而是另有其人。而浼娘,只是陈元洲趁机解决的一个污点。
毕竟,前世这时候,他已有了新的目标。
思及此处,愫愫攥紧了拳。
她招来那老鸨旁一个丫鬟,塞了些银两还有一张字条给她:“若看到浼娘,不管是生是死,请去此处告知我。”
那丫鬟收下钱,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
远处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天光如白练割开天地混沌,一半是天际星辰遥相呼应,一半是江面渔舟渐次行远。救火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归家去,将静谧重新归还于天地。唯有浓郁未散的尘烟,昭示了昨夜的动荡惊险。
愫愫提着一盏灯,缓缓往家中去。
街上的包子铺已经开张,热腾腾的包子整整齐齐躺在蒸笼里,急切地等待着买家。愫愫掏钱买了一屉,她不饿,只是眼馋。
店家目光打量着她,疑惑问:“天还未亮,姑娘为何一人在此?”
愫愫随口胡诌了一个由头:“家里头闷得慌,出来散心罢了。”
店家将包子包好递给她,劝道:“瞧着姑娘气质不凡,想来您应是富贵人家的女子。这几日这条街有怪事,您以后出门还是带着人好。”
“怪事?”
“是啊!”他一边叹气一边摇,“真是怪极了!”他瞅了愫愫一眼,继续说道:“瞧着姑娘您面生,近来更要提防些。”
他左右张望了下,见无人,才压低声音道:“这条街啊,近来有妖物作祟!那妖物花言巧语哄骗女子,拆散了好几对夫妻呢!那些受了妖物蛊惑的女子天天都神志不清的,整日念叨些有的没的,神神叨叨的,真是怪!”
“可报了官?”
“早早就报了!但那些妇人都被妖物下了药,死活都不肯说出那妖物的模样来,有人说是九尾青狐,还有人说是蛇妖,县衙哪里查得出名堂来。”
愫愫点点头,回道:“那妖物既然做的是拆人姻缘的事,必然找的是有夫之妇。我尚未婚配,那妖物想来也不会找上我。”
那店家见她似乎并未生出退却之意,犹豫道:“还是要当心些……”
愫愫谢过他,一手拎着包子,一手提着灯走入了长街。
她脸上未有丝毫惧意,她前世做鬼十年都未曾见过一只妖,若今日有幸得见,倒是件新鲜事。
那妖物若见了她这个再世重生了的鬼,还指不定害怕的是谁。
店家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边俯身添柴边感叹道:“前有那陈家大公子满朗州寻人,后又有妖物屡屡作祟乱了妇人心魄,真是咄咄怪事!”
从巷头走到巷尾,妖物倒是一个都没有见到,愫愫只感觉到似乎有人看着她。若是做鬼的时候定早就发现了,人身到底不如鬼身,连反应都慢上几分。
走至河边,那感觉愈加清晰。每当她抬眼往四周看的时候,那抹视线总会恰到好处地消失。
愫愫摇摇头,怀疑是这几日思虑过多,脑海出了幻觉。亦或是今日起得太早,精神恍惚了。
唉,做人果真不如做鬼来得自在。报仇要藏着掖着不说,人还没鬼来得精神。做鬼的时候她每日都会随着沈缱一道鸡鸣起来,午夜才入寝。
鬼自是不必入睡的,只是她爱看着沈缱睡。
那是他唯一不设防的时候。
她站在观流水的时候,沈缱也在对岸看她。
柳叶抚石,清泉流响。
伊人独立于浩瀚春意之间,遏天际行云,衬繁花失色。
少女沿着河岸,缓缓地走。
沈缱在河对岸走得很慢,总是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却在每次她的身影将要消失时不紧不慢地赶上,永远将她留在视线里。
春日的清晨,日光还未来得及驱散凉气,连呼吸都渗透着昨日寒露的料峭。
沈缱出门只穿了件薄衫,但他并不觉得冷。
他平生第一次觉得,书中所谓“朝闻夕死”许是只能为圣人所参透,他学了许多道理,仍留恋于目之所及的片刻暖意。
沈缱护她入了院门,才转身离开回了院子。
推开门,只见月如琢挂在院中的海棠树梢,两腿交叠躺在树干上,摇曳的花枝铺下零落的阴翳,他一晃,满树海棠花随之簌簌而落 ,少年置身于漫天花雨之间,眉眼间的光华,是熠熠春光灿烂,也是少年朝生勃然的意气。
听见门响,月如琢一把拿下盖在脸上的书,斜支起身。
“哟,回来了。如何,你那位心上人可有看你一眼?”
沈缱不理会他的戏谑,只是指着他身下的那个海棠树:“这棵海棠是我父亲亲手所植。”
“不早说!”月如琢大惊,立刻翻身跃下。
他回头对着树连连作了几个揖。
“冒犯了剑圣大人,罪过罪过……”
一番道歉后,月如琢快步赶上沈缱,低头见他衣衫俱湿,不由得嘲笑道:“照我说,你不如就从了那陈元洲,人好歹也是朗州一大富族的嫡子,要是从了他,必定衣食无忧。他找你都快将朗州翻了个遍,真心简直天地昭彰。”
沈缱不理他,月如琢又觍着脸跟过去:“我说的都是真的,今早我还碰见了陈家暗卫大街小巷寻人。”
啧,都说美色祸人,依他看,男色殊甚。
“开皇七年,你藏于岳州商船下的时候,也曾被……”
“行了行了。”月如琢扯着他的衣服让他适可而止,脸色已由戏谑转为窘迫。
当年的事实在是太过丢脸,他死都不愿再回想一遍。
月如琢低着头没看路,沈缱走在他之前,先进屋。月如琢跟在身后正要进去,门板恰逢其时地关上了,留在他在原地与门环上嵌的狮子头面面相觑。
他气极,踢了一脚门槛。木板又硬又厚,疼得他嗷嗷直叫。
“喂,沈缱也太不够义气了!用完就扔,有你这么当兄弟的吗!”
沈缱的声音从门缝中透出来。
“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月如琢牙磨得咯吱咯吱响,拿书拍打门板泄愤,气道:“三岁的稚儿都没你幼稚!”
他话还未落音,一阵疾风越过墙,一朵海棠花打着旋儿飞进他嘴里。
月如琢:“……”
呸呸呸!
什么东西!
海棠随风越过涨满春水的池塘,悠悠荡荡飘向远方。一朵流连于满庭春色,自半空中翻坠而下,轻轻落于竹青色的茶盏上。
茶香熏得海棠醉,香消魂散也翩然。
浼娘迎着满屋疑惑的目光,轻轻将纸片推至茶盏边。
“我来赴你的约。”
只见他侧过脸,轻轻揭下脸上的面皮,露出那张让天地黯然失色的脸。一道狰狞地血痂贯穿面中,张牙舞爪盘踞着,将那份美好瞬间粉碎成齑粉。
他身上穿着的,正是方才那位丫鬟的衣服。
愫愫回身道:“阿浮,你们先出去吧。”
两人掩门出去。
愫愫看着他的脸,有些可惜。
他终究还是走了前世的老路。
“我要杀了陈元洲。”他看着愫愫的眼睛,“你是太守之女,能帮我杀了他。”
愫愫不问他为何活了下来,只问:“你是如何知晓火是陈元洲放的?”
大火发生时,陈元洲早已离开云水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若不是有前世的记忆,她也猜不出真凶是他。
浼娘从怀着拿出一块令牌,牌面上镌刻着一个“陈”字。
“我在柴房,找到了陈家暗卫的令牌。”
“他为何杀你。”
“昨日我逼他为我赎身。”
愫愫浅笑着满上他身前的茶。清澈的茶水间,暗香浮动。
“浼娘,你应当知道,要想人帮忙,应该知无不言。”
“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他紧紧攥着茶杯,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还活着,又亲自来找我,费尽周折,无非是我身上有你想要的。”
愫愫:“你我目的并无二致,你不必如此提防我。”
“那赵姑娘不妨先说,您想要什么。”
“我要你。”
浼娘闻言,突然就笑了。这笑既讽刺又渗人,牵动着脸上的伤疤扭曲成一条诡异的曲线。
“沈姑娘,你莫同我说笑。”他本就是一介残花败柳身,如今皮相已毁,怕是比蒲草还要轻贱。
“我要你杀了陈元洲。”
浼娘眼神中总算露出了讶异:“为何?”
“杀他自然有杀他的缘由,你只需记得,用你的易容术将他诱往南山雾林,取了他的项上人头。其余的,我自会为你安排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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