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但乌昊轩狰狞的笑声仿佛还在耳畔回荡,白天桦的头嗡嗡作响。
他拧着眉心,捂着伤口的手垂了下来,半阖着眸低下头看向肩头那个血肉模糊的断口。
整条手臂齐肩斩下。
痛,当然痛。
十指还连心,更何况斩下一整条手臂了。
他没有用任何法力去克制这种痛。
再痛也抵不上,当他听到事实真相时的心痛。
与肩头那伤的痛比起来,那种心脏被尖刀刺入般的剧痛瞬间袭卷了全身,简直是滴水入海,毫无痛觉。
那么好的阿川,会眨着明亮眼睛软软地叫着他阿桦的明川,居然会被这个渣男忽悠着去轮回里找他?
一次一次生生死死的轮回,喝了孟婆汤后灵魂变得浑浑噩噩,却还是一无反顾地在轮回里寻找阿桦的踪迹。
白天桦伸出另一只完好的手,重重地在自己的额头敲了敲。
乌昊轩是个渣,他一面用甜言蜜语哄骗涉世未深的何明川离开,一面又用深情款款迷惑住了身为原主的白天桦。
而原主,却迷糊至今。
用原主身体的一条胳膊,来了却原主惹来的一段糊涂感情。
没有拒绝,就是默认。
原主与乌昊轩签了婚书,虽然没有走到最后一步盖上彼此的公章,却一次又一次地给了乌昊轩希望和幻想,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地亲手抹杀了阿川与原主相认的机会。
千百年来,原主甚至从未怀疑过这个披着翩翩君子外皮的信德正君的真正面目,也没有从那种淡淡萦绕着他的白桦树叶味道中警醒。
他这么迷迷瞪瞪,若即若离间,阿川却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生死轮回,没有尽头。
所以,他心痛!
恨不得剜自己心口一刀!
乌昊轩消失后,那股浓烈的味道便也慢慢、慢慢消散了。
缺失的记忆在白桦叶味道消退之后,便如潮水一样涌向了记忆里的空白之处。
白天桦站在原地,承受着这些丢失在迷*幻*药里的记忆碎片。
原来,他就是原主,原主亦是他。
他记忆里所有的温柔和喜悦都是对着这个叫何明川的人,所有的心神都为他而动。
他丢了阿川,便丢了记忆,丢了全世界。
没有了阿川,他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没有了阿川,他的心再也不会柔软。
就算乌昊轩费尽心机,他也不会爱上这只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乌鸦精。
原主与乌昊轩签的婚书,只是为了报答他舍命替自己抗下自己的雷劫。
如今,记忆恢复的他,终于手起刀落,了却了这段黑历史。
他可不想他的阿川知道他有一个未婚夫。
白天桦的眸光落在一地的狼藉上,到处散落的碎纸片、喷洒的鲜血,还有他挂着月白袖子的断肢,都在地上胡乱地摊着。
这是乌昊轩的地方,不是他的。
他另一手五指张开,又瞬间收拢。
地上的所有脏污都不见了踪影。
他一拂手,自己也消失在一道金色的光芒中。
只留下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正君府上这笔帐算得清清楚楚,却除了当事人外,没有任何人知晓。
神府守门的巨灵官还在低低地议论着关于信德正君和司长大人正在交往的一些细微末节,想从这些细节中猜测他们两人的感情。
却不知道司长大人在正君府上待了多久、发生了何事。
只是预感着他们这段感情即将成为神妖两界的佳话,到时候,天地间将会举行一个怎样的盛世婚礼,来匹配这段佳话。
而此时,死起回生的何明川却因祸得福,正拎着自己的铺盖行李,直直地站在一间研究生公寓的门口,望着一室一厅、干净整洁的室内发呆。
他从抢救室里清醒过来后,却没有忘记他变成魂体的那一段经历。
原主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他。
面色惨白的黑无常用锁魂链锁住了他,即将拖走的时候,是一个有着长长尾巴的司长大人救了他,并且送他还阳。
只是,他没有记住那位救命恩人的脸,也没敢问名字,连感谢都没地方感谢。
对于他在图书馆的遭遇这次意外,校方给了他一个“图书馆装修、工人失手从窗口丢出一把椅子不小心砸到他”的理由,警方也因此给出了这个结论。
虽然校方的理由有些勉强,但补偿却实实处处地给到了他,颇有些私了的意思。
校方在医药费报销之外,另外以精神损失费、缺课补偿费等悄悄在他缴学费的那张银行卡里打了十万元现金。
在他住院期间,校领导轮番来探望,送来的水果、花篮堆了一地,他的病房都放不下了,校方又请了护工24小时照顾他,嘘寒问暖,姿态做的很足。
何明川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出事后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阻止校方通知他的父母,只希望这件事私了。
正好,与校方的意思不谋而合。
他们双方愉快地揭过了这件不愉快的意外事件。
何明川除了头被砸个窟窿外,浑身上下没有其他伤了,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头上的伤便好的差不多了,一丝后遗症也没有留下。
他出院后,校方将还在大三的他调出了四人间的本科集体宿舍,而将他安排进了条件十分优越的研究生宿舍,单人一间,对家境贫寒的他来说,真是因祸得福了。
当然,他也知道校方是要封他口的意思。
拿了钱、签了协议,便要将这件意外事故烂在肚子里,不能再让别人知晓。
而校方给他安排单人公寓,一方面是为了补偿他,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他与原本的舍友隔离,让白天他有话没地方说,甚至晚上说梦话也不会泄漏这个秘密。
何明川苦笑一声。
他有什么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
他与校方理论,也理论不出什么来,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境地,还会让远在家乡务农和打点零工的父母担心。
好在他现在神清气爽,头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就当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了一下头吧。
何明川手脚利落地收拾了一下这间分给他的新公寓。
既来之,则安之。
他很能接受现状,并且安于现状。
他打开电脑,登上网银,将卡里的钱全部汇给了原主他爸,当然现在也是他爸了。
老家的三间房子塌了一间半,一直没钱修,年老多病的奶奶长年摊在床上。
为了供他这个唯一的孩子一直上到大学,家里几乎倾家荡产。
这笔钱,是及时雨。
是他拿命换来的封口费,理应缓解家里困窘的情况。
他看了眼时间,这会儿正是上午十点。
他的父母应该在村东头的村办企业里装螺丝、螺帽。
奶奶还在,家里还有几亩薄田,他的父母就没有出去打工,而是打点短工,维持生计。
而何明川自己,上了大学后,用助学贷款缴的学费,平时的生活费都是他做家教、勤工俭学赚来的。
懂事的他,没有让自己成为家族的负担反而想尽办法让这个清贫的家慢慢好起来。
何明川打开手机通讯录,拨打了老家村里的电话。
电话拨打出去时,手机画面上那熟悉的区号让他的眼眶一热。
他差点再也听不到父母的声音。
电话响了十多声,他耐心地等着。
村办企业的电话在传达室里,可能这会没人。
就在电话要显示无人接听,跳线的时候,那边就接通了,一道乡音传来:“啥人啊?”
“何村长,我是何大有的儿子何明川,能不能麻烦您叫一下我爸?”村长的声音宏亮高亢,很有标志性。
何明川上大学前,村长组织村民敲锣打鼓地欢送他并且热情洋溢地希望他学成后归来为村里做贡献。
“哎,阿川啊!好久么来电话!你等着,我这就去喊你爸!村里就出了你唯一一个大学生,都替你爸开心!”那头楞了一下,接着便噼里啪啦地撂下一番话。
没等何明川回答,就听电话筒被搁下的声音,远远能够听到村长的声音在那边喊:“大有、大有,你儿子来电话啦……”
何明川家里没有电话,他的父母也不用手机。
主要是家里就他一人外出,有什么事情找儿子,他们可以打村小店的公用电话,他父母舍不得每个月座机和手机白白浪费的月租费。
何明川要么等父母打他宿舍的电话,要么就是趁父母在村办企业打零工的时候,让人叫上一声。
“阿川?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电话那头传来脚步声,电话筒被拿起来了,他爸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关心和紧张。
这个时候儿子突然打电话,做父母的想到的当然是有什么事。
“爸,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何明川提高了声音,用他所能,尽可能地演出一种巨大的惊喜语气。
“哦?啥个好消息?”他爸明显松下来一口气,儿子没有麻烦事就好,握着电话筒的手微微松了松。
前些时候做了个梦,梦见儿子倒了血泊中,一脸一头的血,吓得他从梦里惊醒。
“爸,是这样,前些时候,我参加市里的一个比赛,获了奖,得了十万块钱奖金。我把钱打回来了,你给奶奶换个好点的药,把咱家的房子修一修。”何明川故作轻松地编了个理由。
大学里得个奖,拿点奖金也是常有的事,在电视上也经常能看到。
“儿子……”何大有听到这个事情,突然哽咽了。
他的儿子一直是他的骄傲,从小到大都没让他们夫妻操心,他们夫妻只生了他一个孩子,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
可是,儿子也同样乖巧懂事。
在一块钱就能买两个馍解决一顿饭的农村,何大为从来也没想到儿子能给他们攒了十万元钱。
“不,儿子,你留着!明年你就毕业了,在城里消费高。爸妈这里能凑合。”何大为擦掉了眼角的泪,坚定地拒绝了儿子。
“爸……”
最终,何大为在儿子近乎恳求的语气中败下阵来,颤抖着挂了电话。
何明川放下电话,埋进被子里痛哭起来。
为父母深可见骨的爱,为劫后余生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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