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地窖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濒死般的悲鸣。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猛地捂住胸口,脸色瞬间煞白如金纸,身体像风中枯叶般剧烈摇晃,被旁边的人手忙脚乱地扶住,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般涌出:“苍天…不佑我大陈啊!国器…国器竟毁于…毁于竖子之手!列祖列宗…臣…臣愧对你们啊!” 悲声凄切,令人闻之恻然。
“为什么?!殿下他为何要如此自毁长城?!” 一个中年儒生模样的遗民猛地站起,双眼赤红如血,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嘶哑变形,他挥舞着枯瘦的手臂,仿佛要抓住那沉入海底的希望,“那是复国的唯一依凭!是凝聚天下遗民忠心的不二旗旌!是武皇帝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天命凭证啊!他…他怎能!怎能亲手葬送?!” 质问声中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锥心之痛。
“葬送?” 靳逸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弧度,眼神锐利如淬毒的匕首,缓缓扫过众人悲痛欲绝、几近崩溃的脸庞,“何止是葬送!他这是在背叛!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心肺的煽动力,“背叛了流淌在他骨子里的陈国血脉!背叛了那些在宫变之夜为他而死、为他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忠勇侍卫!背叛了那些为掩护他母子逃亡而阖族尽灭、九族俱诛的忠臣义士!背叛了我们这些年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般东躲西藏、忍尽世间屈辱、嚼着仇恨的苦果苟活至今的——所有期望!” 每一个“背叛”,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遗老们的心上。
他猛地将手中的玉圭高高举起,那玉圭上的幽光似乎受到这地窖内弥漫的绝望与怨毒气息的刺激,骤然明亮了几分,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悲泣,又似在愤怒地控诉:“看看这玉圭!它曾与玉玺一同供奉于太庙明堂之上,承受万民香火,承载着列祖列宗的英灵护佑与复国期望!如今玉玺沉海,永堕幽冥!这象征着宗庙祭祀、礼乐传承的玉圭,亦随之蒙尘!光芒黯淡!” 靳逸的声音如同泣血,充满了刻骨的恨意,“纪如年…他哪里还是我们誓死追随的殿下?他分明是被裴玉清那今朝鹰犬蛊惑了心神、被权势迷住了双眼的可耻叛徒!他亲手斩断了我们复国的最后脊梁!断绝了列祖列宗英灵回归宗庙、重享血食的唯一通途!他是陈国的罪人!是万死难赎其罪的叛徒!”
“叛徒!” 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率先吼出。
“罪该万死!” 悲愤瞬间被点燃,化作焚毁理智的冲天怒火。
“他不配为陈国血脉!他不配!” 怨毒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地窖内群情激愤,如同沸腾的油锅。一张张被漫长苦难和刻骨仇恨扭曲变形的脸,在昏黄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那复国的旧梦,非但未曾因玉玺沉没而破灭,反而在“背叛”的毒油浇灌下,燃成了焚心的毒焰,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他们需要一个祭品,一个承担这滔天失望与蚀骨愤怒的罪魁祸首。纪如年,那个他们曾视为黑暗中唯一光明的遗孤,此刻成了这旧梦牢笼中最深重的囚徒,也成了他们所有仇恨与绝望汇聚的箭靶。
靳逸冷眼注视着眼前这被他亲手点燃的、充斥着怨毒与疯狂的怒火,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而满意的幽光。火候已足,只待将这焚毁一切的烈焰,引向既定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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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使衙门密室。**
厚重的石门隔绝了外界的惊涛骇浪,唯有角落那个三层嵌套的铅盒,依旧散发着丝丝缕缕阴冷死寂的气息,如同蛰伏的毒蛇。桌案上,油灯的光芒被精心调整汇聚,形成一道凝练的光柱,投射在一架结构复杂精密到令人目眩的黄铜显微镜上,冰冷的金属部件反射着幽微的光。
阮存绪鼻梁上那副特制的水晶镜片,反射着全神贯注的锐利光芒。他屏住呼吸,动作轻缓稳定得如同最精密的机括,用尖端细如毫芒的镊子,极其小心地将一片近乎完全透明的、薄如蝉翼的水晶片放置在显微镜的载物台上。水晶片上,沾染着极其微量的、几乎肉眼难辨的幽蓝色物质——那是他在纪如年陷入深度昏迷后,如同在灰烬中寻找火星,从他袖口被鲜血浸透、菌丝力量最后爆发的边缘处,耗费巨大心力才艰难提取到的一点点残留物。它微弱、破碎、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是那神秘菌丝燃尽后最后的余烬。
他俯身,眼睛紧紧贴在冰凉的目镜上,全副心神沉入那微观的世界。视野中,一片混沌的黑暗背景里,那一点点幽蓝的残骸被放大了数百倍。它呈现出一种彻底的破碎和枯萎,如同被天火焚烧殆尽后的奇异藤蔓,只剩下焦黑扭曲的残骸,生机全无。
但阮存绪清癯的眉头却越皱越紧,镜片后的瞳孔因专注而微微收缩。不对!这绝非简单的、彻底死亡的物质残渣!在显微镜下,那些看似枯萎断裂的幽蓝丝状结构内部,竟顽强地保留着一种极其微弱、却精妙到不可思议的…“结构”?它们并非完全无序的碎片,某些断裂的末端,在极限放大的视野下,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天然具备引导某种“流”的特性的微孔形态?更令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是,当他极其小心地、屏住呼吸,缓缓调整载物台下方一个他亲手改造的、能发出极其纯净不同单色光谱的特制光源装置时,奇迹发生了!
当一道波长极短、纯净到没有一丝杂质的靛蓝色光束,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照射在那幽蓝残留物的某个特定、极其微小的断裂截面上时——那原本死寂如顽石的“灰烬”内部,竟陡然闪现出一缕微弱到如同幻觉、但确凿无疑存在的——流动的微光!那光芒并非简单的反射,而是仿佛被那残存的奇异结构从内部激发、引导出来,沿着那枯萎“孔道”的轨迹极其短暂地、微弱地流转了一瞬!如同濒死萤火虫最后的光迹,随即彻底湮灭在无尽的微观黑暗之中。
“光…引导?!” 阮存绪猛地直起身,由于动作过猛,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他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与震撼,呼吸变得粗重。他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不成调子。“共鸣…是共鸣引导!不是反射!” 这绝非偶然!这残留的死寂余烬,竟保留着对特定光谱产生感应、并尝试进行微弱引导的特性!这像什么?像…像一根被天雷劈断、烧焦了大半,却依旧倔强地残留着最后一丝导光能力的…“丝”?!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却又闪烁着智慧火花的念头,如同划破混沌夜空的霹雳,狠狠劈入他的脑海!如果…如果能找到某种能与这残留物产生完美共鸣共振、且性质极其稳定纯净的“光源”和作为传导介质的“晶基”…如果…能模拟甚至重建这种“引导”路径…那么,即使纪如年那双肉眼永远沉沦于无光的黑暗深渊,是否…是否还有另一条“路”,能将外界的光影流转、轮廓信息,以某种“光感”的形式,传递到他残存的、或许与这菌丝同源的深层感知之中?比如…以这菌丝残留为“桥”,引导纯净的光之“流”?
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灼灼地刺向角落里那个散发着阴冷死寂气息的铅盒。蓝石…那颗诡异、充满侵蚀性的石头,它那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是否也蕴含着某种独特的、可以被分离解析的“光谱”特征?它…会是开启这道“光之桥”的关键钥匙吗?还是说,它那毁灭性的力量,会将这微弱的希望彻底焚毁?巨大的风险与微茫的希望如同冰火交织,在阮存绪胸中激烈冲撞。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再次俯身,如同最虔诚的朝圣者,将全部心神沉入那微观的幽蓝世界。时间紧迫如燃眉,纪如年需要一条新的“路”,而裴大人的信任与沉重托付…他必须抓住这黑暗深渊边缘,微乎其微却真实存在的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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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如同沉船最后的残骸碎片,在无边血海的冰冷拉扯中,耗尽最后一丝力量,艰难地、一点一点向上浮起,挣扎着要摆脱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沉重的眼皮仿佛被熔化的铅水焊死,每一次试图掀开的微弱努力,都耗尽这具残躯内仅存的一丝气力。身体像是被拆散了所有榫卯,每一寸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尖叫着剧痛,尤其是胸口和肋下,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如同钝刀在缓慢地切割。
然而,比这□□的疼痛更令人绝望的是…
黑。
无边无际、浓稠得化不开、吞噬一切光与希望的纯粹黑暗。
没有一丝光线的轮廓,没有物体的远近,没有色彩的分别。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他试图转动眼球,试图用力眨眼…全是徒劳。那曾经能模糊“感知”周围环境、甚至能穿透表象窥见能量流动的奇异视觉,连同腕间那微弱却真实的搏动,彻底消失了。如同被硬生生剜走了灵魂的一部分,只留下一个巨大、冰冷、空荡得令人发疯的黑洞。黑暗…这就是母妃最后滑落的手所指向的永恒归宿了吗?坠入这万劫不复的死寂…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坚定的触感,从他被衾外裸露的手腕处传来。
温热的,带着常年握刀磨砺出的薄茧的,沉稳而有力的触感。一只宽厚的手掌,正轻轻搭在他冰凉的手腕上,指尖精准地按压着桡动脉的位置,沉稳地探察着他那微弱得如同游丝般的脉搏跳动。那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活生生的温度,像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定力量。
是…裴玉清?
一个名字在混沌泥泞的脑海中艰难地浮现。他怎么会…守在这里?玉玺沉海…那足以将他裴家九族都拖入地狱的滔天大罪…他难道没有被牵连下狱?没有被皇帝的怒火焚毁?无数的疑问、混乱的思绪如同挣脱束缚的毒藤,疯狂缠绕着纪如年刚刚艰难复苏的脆弱意识。他试图张嘴,喉咙却干涩粗糙得像两块砂纸在用力摩擦,只发出一声破碎沙哑、几乎不成调的气音:“…水…”
那只温热的手掌立刻沉稳地移开了。紧接着,是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杯盏碰撞声,还有…汤匙小心舀动液体的、细微的瓷质刮擦声。一股混合着浓重药味的温热气息缓缓靠近了他的唇边。
纪如年凭着残存的本能,微微张开干裂出血口的唇瓣。温热的、带着浓重苦涩气息的药液,如同甘霖,缓缓流入他火烧火燎般的喉咙。那药汁极苦,苦涩的味道瞬间在麻木的舌尖弥漫开来,霸道地攻城略地,却奇异地将他飘摇欲散的神志又强行拽回了几分,锚定在这具痛苦的躯壳之中。
“…海…” 他拼尽全力,艰难地挤出第二个字,声音依旧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叹息,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探寻。鬼见愁…那吞噬了玉玺的墨绿色深渊…后来怎样了?庞奕统是生是死?闵江月的“靖海号”是否安然?还有…那句如同诅咒又似预言的“沧海现真龙”…那沉下去的,除了那肮脏的权柄与枷锁,到底还唤醒了什么沉睡在深渊之下的怪物?
“海…静了。” 裴玉清低沉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平静得像一泓深潭,听不出丝毫波澜,“庞奕统被暂时收押,但风暴…才刚刚开始。” 他没有详述御书房内承受的雷霆之怒,没有提自己“闭门思过”的囚笼处境,只是用最简洁的语言陈述着结果。他小心地又舀起一勺温热的药汁,稳稳地递到纪如年失去血色的唇边,“你做得…够多了。现在,喝药。”
够多了?纪如年麻木的心头泛起一丝浓得化不开的苦涩。沉掉一个沾满血污的玉玺,就算够多了吗?那压在心口、浸透骨髓的血海深仇,那缠绕在血脉中、勒得他无法呼吸的沉重枷锁,何曾因那一掷而真正消失分毫?他顺从地咽下那苦入肺腑的药汁,温热的液体滑入腹中,却丝毫驱不散周身彻骨的寒意和眼前这片吞噬一切的、永恒的黑。他疲惫地闭上那双已无法视物的眼睛,意识在药物的强力作用下,再次变得模糊混沌,向着更深的昏睡沼泽沉沦。然而,在意识彻底沉没之前,一个冰冷而尖锐的念头,如同潜伏的毒蛇,悄然滑入他混乱的脑海:
裴玉清守在这里…究竟是保护,还是…另一种更严密的看守?在朝廷倾天的怒火和遗老蚀骨的血仇之间,他裴玉清,纵有擎天之志,又能护住这具残破的躯壳…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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