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医帆向南溟

指挥使衙门的静室内,焦糊与金属腥气尚未散尽,灰白的炭烬死寂地覆盖着传国玉玺的残骸,如同为一场旧梦盖棺。裴玉清赠予纪如年的那枚暗金残角,正静静躺在他冰冷汗湿的掌心,匕首上鲜卑狼头的纹路在昏暗中泛着幽光。窗外,暴风雪虽稍有收敛,但铅灰色的天空依旧沉沉压向邺城,寒意刺骨。

闽江月打破了沉寂。他快步走到榻前,探了探纪如年的鼻息和脉搏,眉头紧锁:“裴大人,纪先生脉象浮散,气若游丝,已是油尽灯枯之象!邺城…怕是留不住他了!” 他声音里带着医者的焦灼,“爪哇国巫医秘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必须立刻启程!再晚…就来不及了!”

裴玉清的目光从纪如年苍白的面容上抬起,越过闽江月,投向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铅灰。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沉默如同铁铸。焚毁玉玺的决绝犹在胸腔激荡,而此刻,另一种更尖锐的痛楚正撕裂着他——将这人推向未知的险境,只为一线渺茫生机。

“备船。” 裴玉清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带着风雪磨砺后的粗粝,“‘靖海号’最快的那艘快帆,配最好的水手,挂…商旗。” “商旗”二字,他说得格外重。玉玺已毁,风暴将至,任何与官方的联系都将是催命符。

“是!” 闽江月立刻应道,转身便要出去安排。

“等等。” 裴玉清叫住了他。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坚韧的防水油纸,提笔蘸墨,手腕沉稳,线条刚劲。寥寥数笔,勾勒出几样东西:一枚形态独特的叶片、一种形似海星的奇异珊瑚、还有一团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菌类轮廓。他在菌类旁边,重重圈点了一下。

“爪哇密林深处,寻此三物。” 裴玉清将图交给闽江月,“尤其是这‘月荧菌’,爪哇巫医视若珍宝,据传能引魂归窍。告诉巫医,只要肯救他,闽氏商行在南洋所有航线的三成利,归其所有!”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若巫医有异动…你知道该怎么做。”

闽江月接过图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大人放心!闽家在南洋经营数代,这点门路和人手还是有的。纵是龙潭虎穴,我也必为纪先生取来此物!” 他珍重地将图纸贴身藏好,匆匆离去。

室内再次只剩下两人。炭盆彻底冰冷,寒意重新弥漫。裴玉清回到榻前,俯视着纪如年。他伸出手,似乎想拂开对方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皮肤时顿住,最终缓缓收回。

他解下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牛皮水囊,拔开塞子,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瞬间冲淡了室内的焦糊气。这是上好的烧刀子,最烈的北地烈酒。裴玉清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滚烫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冰冷。他并非要醉,而是需要这灼热来点燃决断的勇气。

“纪如年…” 他低声唤道,声音在空旷的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烈酒蒸腾后的沙哑,“玉玺…那劳什子枷锁,烧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纪如年毫无反应的脸上,“你说得对,天命困死人。老子不信那套!邺城的活人,老子来守!”

他又灌了一口酒,喉结滚动:“但你这人…太麻烦!明明自己都快死了,还要把路给别人铺好…老子欠你的!” 他猛地将水囊塞子塞紧,重重放在枕边那柄匕首旁。“这酒,暖身。这匕首,护命!爪哇…给老子活着滚回来!听到没有!” 最后一句,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掩不住深处那丝近乎绝望的恳求。

仿佛是对这声低吼的回应,纪如年冰冷掌心中那枚暗金残角,似乎极其微弱地传来一丝暖意。他枯竭腕间那抹淡青的旧痕,也同步地、微弱地搏动了一下,如同在无边黑暗的深海里,感应到了来自遥远陆地的呼唤。

---

邺城唯一的深水码头,此刻被一种不祥的寂静笼罩。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同样灰暗的海面。没有寻常渔船出港的喧嚣,只有凛冽的海风卷着咸腥气息,呜咽着穿过桅杆。

一艘修长的黑帆快船静静停泊在栈桥尽头,如同蛰伏的巨兽。漆黑的船帆尚未升起,却已透出一股压抑的肃杀之气。船身线条流畅,显然是闽家精心打造的远航利器——“靖海号”旗下最快的“破浪艋”。此刻,它已悄然改换了普通商船旗号。

栈桥上,气氛凝重如铁。闽江月指挥着几名绝对可靠的心腹水手,小心翼翼地将一副担架从马车上抬下。担架上,纪如年裹在厚厚的毛裘里,脸色比海天之间的铅云更加灰败,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他怀中紧紧抱着那个从不离身的紫檀木药箱,里面装着凝聚他毕生心血的《渡厄菌谱》,以及裴玉清交付的暗金残角和烈酒匕首。

裴玉清亲自护送在担架旁,一身玄衣几乎与黑帆船的船身融为一体。他面容冷硬,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码头四周的每一个阴影角落。风雪虽歇,但无形的杀机比寒风更刺骨。靳逸及其党羽绝不会放过纪如年,玉玺被毁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随时可能引爆。

“大人,都安排妥当了。” 闽江月快步走到裴玉清身边,低声道,“船上备足了淡水和干粮,水手都是跟了闽家三代以上的老人,口风紧,手上功夫也硬。另有三艘快船扮作渔户,在二十里外的鹰嘴礁接应,混淆视线。”

裴玉清微微颔首,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纪如年:“爪哇那边?”

“已用海东青传信给我们在旧港的掌柜,他会疏通关节,安排最好的向导,直接引我们去寻那位深居雨林的巫医。” 闽江月语速极快,“沿途的补给点也已打点好。”

担架被稳稳地抬上甲板。就在纪如年被安置在船舱内特设的柔软床铺上时,一直沉默的阮存绪快步上前。这位身形瘦削、总是埋头于图纸和算筹的技术官员,此刻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专注。他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紫铜盒子,里面并非药材,而是几卷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半透明的菌丝细线,以及几面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小铜镜。

“裴大人,闽掌柜,时间紧迫,容我片刻!” 阮存绪声音急促,动作却异常精准。他小心翼翼地将几根菌丝线的一端,极其轻柔地固定在纪如年两侧太阳穴和眉心附近的几个穴位上(并非插入,而是以特制胶脂黏附)。菌丝线的另一端,则连接着那几面小铜镜,铜镜被巧妙地固定在船舱内壁几个特定角度。

“这是…?” 闽江月疑惑。

“光引之术的雏形!” 阮存绪一边飞快调整着铜镜的角度,一边解释,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研究了纪先生腕间那奇特的菌丝多年,发现某些特殊菌种对光极其敏感,甚至能微弱传导!这几面镜子,可将舱外天光或烛火折射聚焦,形成微弱但持续的光流,顺着这特制的‘导光菌丝’刺激纪先生头部的穴位和…那残存的菌丝痕迹!或许…或许能在他昏迷中维系一丝生机,甚至…刺激他对外界产生微弱感应!” 他语气充满尝试的意味,“虽不能复明,但希望能为他吊住这口气,撑到爪哇!” 他将最后一根菌丝线固定好,调整好铜镜,一道微弱但凝聚的光束,恰好穿过几面镜子的折射,落在纪如年的眉心,形成一个极小的光斑。纪如年腕间那抹淡青,在光斑落下的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负责瞭望的水手突然从桅杆上发出急促的鸟鸣暗号!

裴玉清和闽江月脸色同时一变!只见码头入口处,几辆看似普通的马车停下,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几张阴沉的脸,目光如毒蛇般射向黑帆船!其中一人袖口微动,一抹熟悉的螭龙纹饰在昏暗光线下闪过寒光——是靳逸的人!他们终究还是嗅着血腥味追来了!

“来不及了!升帆!解缆!” 裴玉清当机立断,厉声喝道,声如惊雷炸响在压抑的码头!

“升帆!解缆!快!” 闽江月几乎同时嘶吼!

水手们如同上了发条,动作迅猛如电!沉重的锚链被哗啦啦绞起,缆绳被瞬间砍断!漆黑的船帆如同巨蝠垂天之翼,被狂风猛地鼓胀起来,发出沉闷的“嘭”声!快船“破浪艋”船身一震,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挣脱栈桥的束缚,向铅灰色的茫茫大海冲去!

“拦住那船!” 码头上的追兵气急败坏地嘶喊,有人已经拔出兵器冲向栈桥尽头,但为时已晚。快船借着强劲的风势,迅速驶离码头。

裴玉清如标枪般矗立在剧烈摇晃的船尾甲板上,玄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死死盯着码头上那几个越来越小的、气急败坏的身影,眼神冷冽如万载寒冰。他缓缓抬起手,对着码头的方向,五指猛地张开,然后狠狠攥紧!一个无声的、充满血腥警告的手势——此路不通,擅闯者死!

船舱内,剧烈的颠簸让固定纪如年的软垫都随之晃动。闽江月扑到床边,一手紧紧护住他,另一手迅速从药箱中摸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两片切得薄如蝉翼的老山参片。他撬开纪如年紧闭的牙关,将参片压在他舌下。

“纪先生,撑住!这是吊命的参汤精华!” 闽江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向南!向生路去!”

在剧烈的颠簸中,阮存绪布置的那道光束,在纪如年眉心微微晃动。他那深陷于无边黑暗的意识深渊里,似乎被这持续的光斑和舌底参片化开的微苦甘凉,刺破了一丝缝隙。混乱的能量余烬(焚玺残留)、掌中暗金残角的微温、眉心光斑的牵引、舌底参片的药力、还有船舱外那猎猎作响、如同巨蝠垂翼遮蔽天空的黑帆鼓动声…无数混乱的感知碎片如同狂暴的潮水,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意识。

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他那只放在药箱上的、枯瘦冰凉的手,指尖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而被他压在身下、紧贴着心口的药箱内层,那柄裴玉清所赠的匕首,冰冷的乌木鞘上,鲜卑狼头的纹路似乎也随着船身的震动,传递着无声的守护与远方的呼唤。

黑帆如垂天之翼,撕裂铅灰色的海幕,承载着最后一线生机,向着未知的、风暴暗藏却又孕育着希望的南溟,破浪疾驰。医帆已扬,前路是深不见底的波涛,也是唯一的救赎之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惹火999次:乔爷,坏!(蜜吻999次:

医毒双绝:腹黑魔尊赖上门

高冷上神追妻忙

爱情公寓之盗墓系统

圣手从急诊科医生开始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霜林海
连载中风掠岭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