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清心中警铃大作!他小心地、带着一丝敬意地,轻轻掰开颜子鹤那只已经冰冷僵硬的左手,手指探向他腰间指向的那个暗扣。指尖触到那微微凸起的骨质扣子,轻轻一按——“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暗扣应声弹开。里面并非预想中的致命机关或小巧暗器,而是…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被汗水反复浸染而发黄卷曲的纸条!
他迅速而谨慎地将纸条取出、展开。纸上字迹娟秀灵动,绝非颜子鹤那略带方正的书生笔迹,内容更是触目惊心,如同惊雷在裴玉清脑中炸响:
> 『腊月廿三,柴府后巷,酉时三刻,庞三管事押车,货:黑石百担,入西仓丙字库。纹银八千两,记“海味”项下。』
> 『正月初九,子时,东港三号泊位,黑帆船“鹞影号”,卸货三百担,验货人左颊带三寸疤(疤脸张)。银讫。』
> 『二月二,盐课司后院潮汐钟,丑时交接账册副本。慎!』
纸条虽短,寥寥数行,蕴含的信息却如同火山喷发!时间、地点、关键人物(庞三管事、疤脸张)、走私物品(黑石即硝石)、精确数量(百担、三百担!)、交易金额(八千两纹银!)、伪装名目(记入“海味”项下!)、船只名称(“鹞影号”)、具体交接地点(盐课司后院潮汐钟)!甚至还有接头人的显著特征!这分明是柴铢贵与庞家进行大规模、有组织硝石走私的铁证!铁证如山!而最后一条,“二月二,盐课司后院潮汐钟,丑时交接账册副本”,日期赫然就是颜子萱“自缢”身亡的前夜!这无疑是将颜子萱之死与这桩惊天走私案、与那至关重要的账册副本,死死地钉在了一起!
“柴铢贵…庞家…硝石走私…”裴玉清捏着纸条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骨节暴突,发出咯咯轻响,手背上青筋虬结。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滚动的闷雷,蕴含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捏合,轰然贯通!颜子萱因深夜交接真账册副本而被无情灭口!纪如年的桑皮线被柴铢贵派人偷取,用于贡院凶器淬毒(牵机引),既残忍地屠戮灭口,又阴险地嫁祸给纪如年!科场血案,表面是考生互戕的惨剧,实则是为了掩盖走私证据,更是为了灭口那些可能知晓内情、甚至与《太祖谱》有所牵连的举子!而幕后操纵这一切的阴影之中,柴铢贵是冲在最前的恶犬,其背后,极有可能屹立着掌控水师、拥有铁鹞卫这等凶器的庞太师!这把出现在现场的波斯弧刀,就是指向庞家最直接的铁证!
为了掩盖那骇人听闻的盐税亏空(“盐三百万”!)和这足以武装叛军的硝石走私,他们竟敢在文脉所系、举国瞩目的贡院圣地,制造如此惨绝人寰的屠杀!视人命如草芥!视国法如无物!视天理如尘埃!熊熊怒火在裴玉清胸中燃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焚尽眼前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着这一切的纪如年,忽然极其轻微地“嘶”了一声,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了肺腑!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晃,整个人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后靠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在刹那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新雪般惨白透明,额角大颗大颗的冷汗瞬间渗出,沿着他完美的下颌线滑落。他猛地抬手捂住心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着,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酷刑!他腕间那原本就黯淡紊乱的幽蓝菌丝,此刻更是如同遭遇了灭顶之灾!它们不再是搏动,而是疯狂地、毫无规律地抽搐、痉挛!细密的幽蓝光芒如同接触不良的灯丝,疯狂地明灭闪烁,时而爆发出刺目的、不祥的亮蓝,时而又陷入死寂般的灰暗!更令人心悸的是,其中几缕菌丝,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直直地指向条凳上那把波斯弧刀的方向,绷紧、拉长,仿佛要被生生从纪如年腕间剥离!而菌丝末端,竟隐隐浮现出细微的、如同冰霜凝结般的灰白色!
裴玉清立刻从滔天怒火中惊醒,敏锐地捕捉到纪如年这突如其来的、远超之前的痛苦状态!他暂时压下胸中翻腾的杀意,一个箭步冲到纪如年身边,蹲下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怎么回事?!” 目光紧紧锁住纪如年痛苦扭曲的面容和那疯狂闪烁、濒临崩溃的菌丝。
纪如年紧闭着双眼,牙关紧咬,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无形的侵袭,额角青筋都隐隐浮现。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捂住心口的手,手指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极其艰难地指向那把被裴玉清放在一旁染血条凳上的波斯弧刀,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强忍到极致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刀…刀柄…末端…那颗…石头…它…它不只是…干扰…它在…‘吸’…在…吞噬!” 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气,仿佛那石头正在抽走他的生命力,“阴寒…蚀骨…像…活物…有…意识…在…啃噬…菌丝…本源…” 他腕间那些被强行拉扯指向弧刀的菌丝,此刻明灭闪烁得更加疯狂,末端灰白蔓延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分!
裴玉清心头剧震,如同被重锤击中!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炬般射向弧刀刀柄末端那颗深蓝色的石头!方才他只注意到硝石粉末,并未深究石头本身。此刻经纪如年这惨烈状态提醒,他凝神细看,才骇然发现,那颗石头在贡院昏暗摇曳的火光下,表面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晕!那光晕并非反射,而是从石头内部透出,如同有生命般缓缓脉动!更诡异的是,随着那光晕的脉动,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死寂、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气息,正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连离得稍近的卫兵都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不安地后退了半步!
“它在吞噬你的菌丝本源?!” 裴玉清的声音带着震惊,他从未见过纪如年如此脆弱痛苦的状态,这诡异的石头竟能直接威胁到纪如年的根本!
纪如年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痛楚呻吟。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因剧痛而产生的血丝,但那瞳孔深处,却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锐利光芒,死死地盯向裴玉清手中紧握的那几张纸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道:“快…看最后…一行字…背面…答案…或许…”
裴玉清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手中那几张染血的纸条翻过来。目光如电般扫过最后那张记载“盐课司后院潮汐钟交接”的纸条背面!只见在纸张略显粗糙的背面,用极淡的、近乎与陈旧纸色融为一体的墨汁,以蝇头小楷极其工整地写着一行字:
> 『玉角归匣日,沧海现真龙。留心爪哇贡品。』
玉角归匣?沧海真龙?爪哇贡品?
这如同古老谶语般神秘莫测的短句,如同九天惊雷,在裴玉清和强忍剧痛的纪如年脑中同时炸响!
“玉角…” 裴玉清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血墨中那本污损的《太祖谱》!难道是指这玉牒缺失的某个关键部件?象征着正统或力量的“玉角”?!
纪如年也死死盯着那行字,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裴玉清凭借过人的洞察力,瞬间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那如同流星般一闪而逝的剧烈震动!那震动中,混杂着震惊、恍然,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宿命感!更让裴玉清心头一跳的是,就在他翻看纸条背面的瞬间,纪如年腕间那些疯狂明灭、被蓝石力量拉扯的幽蓝菌丝,竟极其微弱地、如同垂死挣扎般,猛地向那纸条的方向搏动了一下!仿佛那谶语本身,也蕴含着某种能暂时对抗蓝石吸力的微弱力量!
“看来…” 纪如年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近乎燃烧殆尽的冰冷疲惫,目光艰难地从谶语上移开,扫过那把诡异的波斯弧刀,最终落在裴玉清脸上,“颜大人…用命换来的…不止是…盐案铁证…还有…指向…更大风暴的…路标…”
裴玉清沉默地攥紧了手中的纸条和那本用油布包裹、却依旧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太祖谱》。贡院内那浓烈的血腥与腥腐气息依旧刺鼻,但眼前被血与火照亮的道路,却仿佛被这两件染血的证物和一句石破天惊的谶语,骤然拓宽,延伸向一片更加凶险叵测、迷雾重重的深海!柴铢贵、庞家、走私、血案、前朝玉牒、神秘谶语…还有身边这个身负重伤、神秘莫测、此刻正被那诡异蓝石疯狂吞噬菌丝本源的纪如年…
时间紧迫!他不再迟疑,迅速将纸条小心收起,与《太祖谱》一起用油布更加严密地包裹好,紧紧攥在手中。然后,他大步走到纪如年面前,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堵坚实的墙壁,挡住了条凳上那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弧刀和部分血腥狼藉的视野。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试探,而是目标明确地探向纪如年的肋下——那被桑皮线缝合、此刻正被幽蓝菌丝艰难覆盖修复的位置。
纪如年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戒备和难以掩饰的痛楚。
裴玉清的手却并未触碰伤口,只是隔着那单薄的靛青布料,虚虚地覆盖在菌丝搏动最剧烈的位置上方。他能感受到掌心下方传来的微弱搏动和一阵阵因痛苦而产生的痉挛。他沉声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迫:“能走吗?”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纪如年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双因痛苦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深邃的眼,“此地已成死局!柴铢贵和庞家的爪牙,随时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般扑来‘清理’现场!我们必须立刻走!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那把诡异的波斯弧刀,“弄清楚这一切!包括这把邪门的刀,和它上面那颗会‘吃人’的石头!”
纪如年看着裴玉清伸出的手,那手上还沾染着硝烟的污迹和暗红的血痕,又看了看对方眼中那份沉重如山、却又无比坚定的责任与决断光芒。他沉默了片刻,胸膛因压抑痛楚而剧烈起伏。他缓缓抬起自己那只缠绕着幽蓝菌丝、此刻正剧烈颤抖的手,没有去搭裴玉清的手,而是用尽力气,死死地按在自己肋下伤口之上,覆盖住裴玉清虚按的手背。刹那间,裴玉清只觉掌心传来一阵冰凉滑腻的触感和更加清晰的、紊乱而疯狂的搏动!纪如年腕间的菌丝似乎感应到本体的意志,爆发出最后一丝力量,幽蓝光芒骤然一盛,强行将那几缕被蓝石吸力拉扯的菌丝猛地拽回!灰白之色暂时被压退些许。
“带路。” 他最终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声音虚弱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撑着条凳边缘,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然而身体刚离开墙壁的支撑,便因剧痛、虚弱和蓝石持续的吸噬之力而猛地一晃,向前栽倒!
裴玉清不再有丝毫犹豫!他一步上前,手臂迅捷而有力地穿过纪如年的腋下,另一只手稳稳托住他的腰背,如同最坚固的支架,牢牢地扶住了他栽倒的身体!入手处一片刺骨的冰凉,隔着衣物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惊人的单薄与脆弱,以及…皮肤下肌肉因剧痛而产生的无法控制的痉挛和颤抖!更清晰的是,透过衣物传来的、那些幽蓝菌丝疯狂而紊乱的搏动,如同濒死的心脏在做最后的挣扎!
这一次,纪如年没有一丝抗拒。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了裴玉清坚实的手臂和胸膛上,头无力地微微垂下,前额几乎抵在裴玉清的肩膀,浓密的眼睫紧闭,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忍着点。” 裴玉清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手臂用力,稳稳地将纪如年近乎虚脱的身体支撑起来。两人靠得极近,裴玉清身上浓重的硝烟味、淡淡的血腥气,与纪如年身上清冷的药草气息、以及菌丝特有的、此刻却带着混乱与痛苦的冰凉气息,彻底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形成一种奇异而无比紧密的、在血火中淬炼出的临时同盟感。
裴玉清一手紧握着油布包裹的关键证物(《太祖谱》与纸条),如同握住了破局的关键。另一手则如同铁箍般牢牢地支撑着纪如年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目光如炬,最后扫视过这如同地狱般的贡院现场,最终定格在卫兵队长那刚毅的脸上,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战场上统帅般的威严:
“清理现场!收敛所有遗体!将幸存者及那名刺客分开严密看管,严加审讯!这把刀,” 他目光如电,指向条凳上那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波斯弧刀,“用三层铅盒!立刻封存!连同地上这摊关键的血墨样本,一并秘密、即刻送回指挥使衙门!交予阮存绪亲自保管!今日贡院之内,尔等所见所闻,敢向外泄露只言片语者——” 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定斩不饶!以儆效尤!”
“遵命!大人!” 卫兵队长挺直腰背,抱拳领命,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铁血与服从。
裴玉清不再停留,半扶半抱着纪如年,如同两只从地狱血海中挣扎而出、伤痕累累却依旧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孤狼,在卫兵们肃然敬畏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沉重而无比坚定地踏出了这被血与墨彻底浸染的贡院地狱之门。身后,是凝固的暗红、冰冷的遗体、未解的谜团,以及那句如同诅咒又似预言般、镌刻在每个人心头的谶语——“玉角归匣日,沧海现真龙。留心爪哇贡品。”
一场围绕着盐税黑洞、硝石走私、前朝玉牒和神秘谶语的、更加恐怖的风暴,已在邺城上空凝聚成形,雷霆将至。而风暴的中心,这两个刚刚从修罗场中互相搀扶着走出的男人,正彼此支撑着,踏入前方更加深不可测、杀机四伏的迷雾。那把诡异的波斯弧刀和刀柄上那颗能“吞噬”菌丝的邪异石头,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第十章“玉玺惊沧海”的宏大序幕,已然在遥远的爪哇海翻腾的墨色波涛中,伴随着归航的帆影,轰然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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