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没有父亲,学校也称不上一个好地方,里面有太多的人。
老师不分性别年龄,大多长着一张脸,一张严肃,郑重,充满威压的脸,看不出太多人气。他们的行为举止也是如此,喜欢好学生,讨厌坏学生,用焦虑驱使着人。好学生是顺从的,温顺的,一言不发的,坏学生是反叛的,桀骜的,离经叛道的——一个标准的正面和反面,难以也不可能逃离。
好学生不等于好人,坏学生也不等于坏人。老师说教书育人,在他们的标准中也看不见人的影子,他们自己也未曾想过自己是不是人。于是乎场面变得十分滑稽,一群非人装作自己是人,打着旗号去教如何成为人,教的东西都是如何成为非人。与此同时,所有人都要装着自己在教人,学做人。大家表面上越来越像人,在背地里却离人的标准越来越远。
他们没有错,世界本来就不需要那么多人。
我的初三物理老师是个名牌大学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流落到国家级贫困县教初中物理,领着一个月不到三千的工资。他上课从不讲方言,只讲普通话,似要与所有老师都做出区别。他很负责,也很一厢情愿,他会举很多例子,我们认知之内或之外的,而不是告诉我们哪里会考,他祈求让我们主动去想点什么东西。但天不随人愿,他的好意常常被理解为退让,于是同学们将他的课视作游乐场,我们班成绩是全级倒数第一。那学期最后一堂课,他最后一句话既不是对我们告别,也不是对我们祝愿,而是笑了笑对我们说:“你们真是一群人渣啊!”
过完寒假,班主任告诉我们他辞职了,下半学期我们的物理课,是隔壁两个班老师顶着上。
过了很久很久,我仍然会想起他那句话,周围所有声音都说,当下苦难是为了未来美好,他们是推我们走向美好,走向希望。我们不能否定苦难,否定他们,要承担苦难,拥抱苦难,要扭曲自己的认知,要不相信自己的感觉,把苦难当做美好。当我被这种声音吞没,那句笑着的“你们真是一群人渣啊”总像雾隙间的光一般,不可触碰,却总留下形状。
我每每想到,都有一种诡异的解脱之感。
同龄人是一群奇怪的生物。他们都是一个样,但和老师的一个样又不是一个样。他们喜欢追逐同样的话题,像蚂蚁遇见糖的狂热。讨论电视剧、游戏、新鲜有趣的事物。有的人喜欢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笑,用自以为意味深长的目光阴恻恻的目光盯着某人,待到那人发觉便飞速收回去,偏偏留下个影子的尾巴。有的喜欢直白的盯着人,以讲述生殖器官故事为乐,若你害羞或窘迫,他们便发出一阵爆笑,仿若这样他们就占有了什么,或说摧毁了什么。更多人默默无闻,呆滞的像水豚。他们不欺负人,也不介意是否被人欺负,他们不帮助人,也不介意是否被人帮助。他们像是背景版,可他们确实有自己的故事。
他们像是一个人,可若真把他们当一个人去对待那就大错特错了。就像每个人都有名字,大家理所应当的不同,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到令人恐惧。
我从理所应当与我站在一起的同龄人身上,却看到了更多的幽暗和不可解。他们简直太奇怪了,他们总在各色事物中来去自如,仿若那些东西不能在他们身上留下一丝划痕。也许他们的心至今都是崭新的,未开封的,他们总是轻佻着浮游着游戏人间,对于一切仅仅浅尝辄止,仅仅点到为止——也许是分寸的把握,也许是感受的贫乏,我难以在他们身上看到真正的情绪,爱或者恨,那种暴烈的,窒息的,也许也是包容与柔和的东西。这简直匪夷所思。
什么都会过去,这隐约是他们的信条。它们的灵魂似乎仅存在于客观时间之上,随四季流转而变化。
一切的一切,都相当难以理解。因此我与这些与我理所当然正在一起的同龄人之间,反而有更深的隔阂。
与理解恰恰相反,他们像是一片黑洞,能吞噬我的一切精神与活力,无法逃离,无法控制。那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不能轻易定义就像人不能给自己轻易定义,在一定程度上,我也是黑洞,连对自己都感到恐惧。
进入大学之后。我首先最直面的是钱的问题。同学们很多是灵蓝本地人,自小穿梭于摩天大厦之间。他们考上好大学之余竟然还有自己的兴趣特长。(我刚开始不明白他们怎么有时间,后来才知道不是所有高中都是5107。)和他们交流困难重重。我难以从他们身上获得在家乡人身上随处可见对我的友好和赞赏,我在这语境中不再是“xxx的荣耀”。因此有时会莫名陷入一种奇妙而急促情绪里。他们太习以为常了,人不就该是这个样子吗?难道还有比这更差的人吗?哈哈,还是人吗?他们动动手指就能获得比我多太多的资源与成绩。努力在天赐的金钱和视野下显得螳臂挡车。人人都知道人不平等,当不平等铺头盖脸的打在我身上之后竟然有些想笑。就像看了一部电影:喜剧片中生活凄苦的小人物,出了门踩到香蕉皮跌在地上,摔掉两颗门牙,起身鼻青脸肿地咒骂谁这么不守公德,用词俏皮,溅出几滴带着血的飞沫;一边却乖乖把香蕉皮扔进垃圾桶。十分无厘头,想到忍不住就想吭哧吭哧地笑,但也没什么好说的。小人物是谁?与我而言,只是电影而已。
无法透过黑洞任何东西。他们经历了什么,在想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希望能有一种为人做注解的规律,我不希望事情脱离我的掌控……万事万物却都在与我相对狂奔。
就像看见一条河,如何溯洄也寻觅不到源头,硬要探究劈头盖脸的也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深渊。那便顺流而下吧!人总有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于是这些年——我不知听了多少别人的故事。谁家父亲出了轨,谁家母亲发了癫,谁的爱人爱上他人,谁的朋友无故背叛,谁的期待空空落落,谁的愿望杳无音信。啊,真苦,真苦。我总是这么说,说久了自己都觉着有些可耻。
这不是你的错、会好的、你辛苦了、我理解你、我永远支持你。
大家常被这样的言论所动容,也许是因为这样就能化解自己的无力,也许是为了逃避自己的错误。它们就像神奇的安慰剂,随处可见、容易获得,只要不去戳破其中的虚假,大家就心安理得的接受它是真的,就像好像它真的是真的,真的是什么良药。
实在是可耻啊——可耻。可耻的有谁,有人装作置身事外,就可以单单去审判他人了吗?
因为那不是我。
那不是我——那条河里的不是我。
也许她是我,也许她是我?
她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我可以是她,也可以不是她。她是我的行为,却不是我的意志。我讨厌那个她,讨厌她周遭的一切人和事,我讨厌她总是嘻嘻哈哈,总是学着别人一样轻浮,讨厌她一副善良美好的光环,讨厌她总是争强好胜成为第一位,讨厌她在意别人的目光,讨厌她故作孝顺和仁慈,讨厌她总是做着完全不符合自己利益的无用功,讨厌她没有任何天赋普普通通,讨厌她遭遇不幸却无法发声,讨厌故意融入人群。我讨厌她的一切。我讨厌她那些所谓的朋友,讨厌她那个板着脸毫无人情味的辅导员,讨厌她的生物学,讨厌她的学校——这个世界混沌、不理性,不讲逻辑,愚昧充斥人们的大脑,看一眼就觉得恶心,真实的我不在那里。
那我又该在哪里呢?哪里是我的归宿——能让我生存的地方只有两种,一种是末日世界的荒原,一种是铺满镜子的房间,前者看不见他人,后者只看得见自己。
站在河岸边的我,望着被河水冲走的那个她,永远留在那里了。那不是过去,也不是将来,而是相对于一切静止的,永恒的世界,没有方向,没有原点,没有尽头。它没有任何冗余,转身一眼就看得到相望的自己。天地四方都是永不熄灭的太阳,但这并不是白昼和温暖明亮的意向。啊,还有雾,因为有永不消失的雾,所以,大概也能直视太阳吧。也许直视也看不清它,可至少让人免于灼目,免于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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