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在城外杀了王敬,同样面临无法进城的问题。”裴景琰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照亮了钱禄心中最阴暗的角落,“既然你最终出现在了城里,并且是以‘老徐’的身份,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是周安,顶着‘老徐’的脸,出了城,与你见面。而你们见面的目的,恐怕就是分赃,或者……周安察觉到了危险,准备让你这个知道太多的人,也彻底消失。”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精准:“但你比他更快或是早有准备。你利用这次见面,杀死了周安。然后,你剥下了他的人皮面具,或许就地掩埋或处理了他的尸体。接着,你戴上这张面具,以‘老徐’的身份,大摇大摆地通过盘查,回到了邺城。你不仅拿到了周安身上那份本该属于他的赃款,还彻底接管了他经营多年的‘老徐’这个身份和他在瑞福祥的便利。”
“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裴景琰最后总结,语气中带着一丝终结的冷意,“你顶着‘老徐’的脸,一边享受着凭空得来的财富,在百花深处挥霍,一边扮演着无辜者,试图将一切罪责推给死无对证的王敬和周安。你甚至打算,在风头稍过之后,就利用‘老徐’这个身份携带剩余钱财潜逃。可惜,你没想到,官府查案的速度比你想象的快,也没想到,你会那么快就被锁定,更没想到……”
他的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薛时绾,“……会有人从你扮演的‘老徐’那看似完美的表象下,找出那么多与你本性(钱禄)和真实经历(了解周安)相矛盾的破绽。”
裴景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彻底瘫软、眼神涣散、口中只会无意识念叨“完了……全完了……”的钱禄,如同宣判般说道:
“钱禄,你杀害周安、王敬,侵吞慈恩会赃款,伪造身份,混淆视听,罪证确凿。现在,你是自己交代周安的尸体下落,以及赃款藏匿之处,还是……让本官再帮你‘回忆回忆’?”
最后的问句,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威胁,在这血腥的暗室中回荡。
钱禄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涕泪横流,如同烂泥般瘫在刑架上,开始断断续续地交代起来……
而薛时绾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峰回路转、真相大白的场面,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她不仅震惊于钱禄的狠毒与狡猾,更震惊于裴景琰那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可怕推理能力。这个男人,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沉,更加……危险。但同时,她也意识到,若非他的介入和这最后的雷霆一击,仅凭自己,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揭开这层层伪装下的血腥真相。
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交代声在阴冷的石室里显得格外微弱,如同垂死蚊蚋的哀鸣。他供认了如何在城外与周安会面,如何因分赃不均突起杀心,用随身携带的短刀刺死了周安,并将其尸体推入荒岭的深涧。也交代了如何剥下那张精心制作的人皮面具,如何返回城中冒充“老徐”,以及将大部分尚未挥霍的赃款藏匿于城中某处隐秘的宅院……
这些具体的细节,此刻却仿佛成了背景音。
裴景琰听完钱禄最关键部分的供述,并未立刻做出指示,他甚至没有再看那个已然崩溃的囚徒一眼。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那双深邃如寒潭,刚刚还闪烁着洞悉一切、冰冷锐利光芒的眼眸,此刻终于完整地、毫无遮挡地,落在了薛时绾的身上。
石室内昏暗跳跃的灯火,在他转身的瞬间,似乎在他墨色的官袍上流转过一道幽暗的光泽。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种惯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似乎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其中混杂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冷厉,以及一种全新的、带着浓厚探究意味的评估。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薛时绾在他转身的刹那,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方才沉浸在他那严密推理带来的震撼中,此刻被他如此直接而专注地凝视,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目睹并参与了一场何等惊心动魄的真相揭露。空气中尚未散去的血腥味,地上那张皱巴巴的人皮面具,刑架上钱禄不成人形的惨状,以及裴景琰方才那番如同外科手术般精准冷酷的剖析……这一切都构成了一种强大而无形的压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凉,后背被冷汗濡湿的衣衫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寒意。但她强迫自己站直,抬起下巴,迎向裴景琰的目光,不让自己流露出丝毫的怯懦。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审视,看到了评估,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讶异。他在惊讶什么?惊讶于她这个“深宫妇人”竟然能注意到“老徐”与周安行踪的重合?还是惊讶于她敢踏入这血腥之地,并在他面前,用她的方式试图撬开钱禄的嘴?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钱禄偶尔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呜咽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这沉默仿佛一场无声的较量,衡量着彼此的分量,评估着对方在这场刚刚结束的博弈中扮演的角色。
终于,裴景琰开口了。他的声音比起方才审讯钱禄时,少了几分冰棱般的锐利,却依旧带着惯有的沉稳与疏离,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娘娘今日,让臣刮目相看。”
这句话说得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但其中的意味却足够深长。他没有称呼她“太子妃娘娘”,而是简化为“娘娘”,这微小的变化在此时此地,似乎拉近了一丝距离,又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试探。
薛时绾心念电转,迅速判断着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认可?还是讽刺她之前的“小聪明”差点误导了方向?她稳住心神,微微敛衽,语气保持着一贯的温婉,却也不失分寸:
“裴大人谬赞了。本宫不过是心系案情,胡乱猜测罢了。若非大人明察秋毫,洞悉其奸,恐怕此刻我等仍被那钱禄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巧妙地将功劳推给裴景琰,既表示了谦逊,也间接承认了他在这场较量中的决定性作用。
裴景琰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胡乱猜测?”他重复了一遍,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不容她回避的锐利,“娘娘过于自谦了。能注意到手套与行踪的异常,并将其与周安联系起来,这份观察入微与联想之力,并非寻常‘胡乱猜测’可达。只是……”
他话锋微顿,语气依旧平淡,却让薛时绾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娘娘日后若再欲查证何事,或可……更为谨慎些。”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地上那张人皮面具,以及刑架上奄奄一息的钱禄,“有些真相,揭开的过程,远比想象中更为……血腥残酷。并非所有场合,都适宜娘娘亲临。”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是身为臣子对太子妃安危的考量。但薛时绾却从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在提醒她,也在警告她。提醒她查案的危险性,警告她不要过度介入她本不该介入的领域,尤其是以这种直接而冒险的方式。他或许欣赏她的敏锐,但绝不鼓励她继续如此行事。
薛时绾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思绪,再次抬头时,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受教与一丝后怕:“裴大人提醒的是,本宫记下了。今日之事,确让本宫……心有余悸。只是当时情势紧迫,关乎东宫清誉,本宫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她再次将动机归结于维护东宫,这是她最正当,也最安全的理由。
裴景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道:“钱禄既已招供,后续追赃、核实口供之事,刑部自会处理。此间污秽,不宜久留。臣,送娘娘出去。”
他没有询问她关于户部尚书那条线索的看法,也没有提及她之前暗示的“朝廷重臣”。仿佛那条更危险的线索,随着钱禄的落网和周安之死的确认,暂时被搁置了。或者说,他并不打算在此时此地,与她深入探讨那个层面。
薛时绾心中明了,今日能参与到此地步,亲眼见证钱禄面具被揭开,已是意外之“幸”。更深的水,裴景琰不会轻易让她涉足。
“有劳裴大人。”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裴景琰示意了一下,严锋立刻上前,准备处理钱禄。而裴景琰自己,则提起那盏灯笼,再次走在前面,为薛时绾引路,离开了这间充满了血腥、谎言与真相的石室。
走上石阶,重新回到地面,接触到清冷但干净的空气,薛时绾才感觉自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偏房门,心中波澜起伏。案件的核心凶手已然落网,慈恩会的污名有望洗刷。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件事,远未结束。周安与户部尚书的关系,如同一根潜在的刺,依旧扎在那里。而裴景琰……这个心思深沉、手段凌厉的男人,经过今日,在她心中的形象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值得警惕。
他方才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还在眼前。那不仅仅是对她今日行为的评估,更像是一种对她整个人重新定位的开始。
薛时绾轻轻吐出一口气,跟着裴景琰沉默的背影,向外走去。宫墙之外的斗争,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诡谲复杂。而她的路,还很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