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瑾感觉到自己被一种痛苦的情绪包裹着微微战栗,她将这理解为某种家国之仇横亘阻挠所造成的虐恋而带来的痛苦,胸腔好似坠了千斤重物,她攥紧胸口的衣物,艰难地大口呼吸着。
“但我从不觉得自己错了,怀瑾,除了你,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赵焱钳住温瑾的双肩,让她看向自己,尽管他知道她看不见。
“前朝横征暴敛,百姓深受迫害,各种苛捐杂税,徭役民赋,我怎么能熟视无睹,你忘了吗,你还说和我想要一同治理天下,打破这**陈朽的一切,可是你根本不懂,前朝立国太久,早已积重难返,根本无法变革,只有推翻才是唯一的路。”
温瑾摇着头不愿听他继续讲,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抵触,她知道,这不是她的感情,是原主的。
“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利用你的信任去政变,起兵,但我别无他法,除了你,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说罢,他将温瑾拥进怀里,那么用力,像是要将她揉碎一般,温瑾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窒息感。
她似乎看到了赵焱质子时期备受凌辱的经历,又看到了他们一起纵马驰骋的潇洒,接着又是他们兵戈相见仇雠相对的决然。
她被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强烈情绪支配着,这股情绪似乎要化作实质一般从胸腔冲至颅顶,她感觉到十分晕眩。
她听到赵焱继续说道:“怀瑾,立国这......”
温瑾的意识最后清醒了一瞬,便沉陷下去。
意识回笼,温瑾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梦境,或者说是回忆,原主的回忆。
这次,是以第一视角。
耳边人声鼎沸,锣鼓喧天,温瑾发现自己,不,确切地说是原主萧怀瑾,正置身于马球赛场之上。
春日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温瑾能感受到少年剧烈的心跳和急促沉重的喘息。
风声裹着赛场上的呼喝从耳畔掠过,攥紧缰绳的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座下烈马的每一次腾跃都颠簸着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
喉咙里微微泛起的血腥和沿着鬓角缓缓滑落的咸涩,似乎要一同把春日骄阳蒸腾起来。
“最后半柱香!”蓦地,礼官的声音裹着铜锣震颤全场。
对面东胡王子支里突然策马斜插,球杖几乎贴着萧怀瑾的鼻尖掠过,马球划着刁钻的弧线直扑龙门。
只见赵焱猛地从一旁掠出将马球截击出去:“怀瑾!”
萧怀瑾策马急驰,突破支里阻防,直扑马球,他猛地夹紧马腹,骏马前蹄腾空的刹那,他整个人几乎与马背平行。
玄色披风烈烈作响,少年皇子反手挥杖的姿势像极了沙场挽弓。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温瑾随着萧怀瑾清晰地感受到马球撞击到球杖时那一抹震颤,随着虎口窜上肩膀,甚至听见急促的呼吸和战鼓同了调。
视野中金漆斑驳的球影似乎裂成了三四个重影——
“锵——”
马球撞进龙门边杆的脆响让全场似乎屏息了一瞬。
“中!!!”观礼台轰然炸开声浪。
那只马球并未被球门边杆弹开,而是斜斜滑入球门之中。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喝彩翻涌而来,萧怀瑾望着那枚旋转着嵌入龙门的马球,喉间爆发出带着铁锈味的欢呼。
“时间到——”
这次,礼官的声音被淹没在人声锣鼓的喧嚣中。
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边高喊一边举着球杖策马绕着赛场奔跑,场外因兴奋而涨红的一张张脸映入眼帘,口哨声,叫好声在沸腾的人群中此起彼伏。
他忽然摘了护腕朝西看台掷去,引得贵女们惊呼着去争夺那片沾着汗水的银绸。
支里就在这时拍马而来。
“好小子。”他沙哑的笑声混着粗重的喘息,与萧怀瑾肩头重重相撞。
迎面赵焱又来——温瑾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这并不妨碍她从萧怀瑾的视角得知这个信息。
萧怀瑾夹紧马腹,将沾着草屑的球杖在空中划出半圆,杖头直指对方眉心:“赵呈明!你方才击球的手抖得像八十老翁!”
两匹战马相距咫尺间同时人立而起,赵焱就着后仰的姿势以杖隔开萧珏马杖:“臣这是学殿下昨日射宴脱靶时的英姿。”
看台上爆发的哄笑中,萧怀瑾突然松手弃杖。策马闪电般蹿到赵焱左侧,抬手揪住赵焱的犀皮束腰:"哼,阿姐向父皇讨的西域宝带系在你身上,当真暴殄天物。"
“殿下想要?”赵焱突然旋身脱开束缚,悠悠笑道:“那让公主殿下再送您一个?”
萧怀瑾气哼哼捣赵焱一拳,扭头翻身下马,扬手一挥,并不回望赵焱与支里,朗声道:“别忘了今晚太白楼一聚。”
说罢朝帝后华盖所在而去。
他掠过的每一处人群都是一阵骚动,珠翠摇曳的贵女与蟒袍玉带的宗亲皆如麦浪倾倒。
那些此起彼伏的“殿下”裹着香风扑面而来,却都被少年扬起的发尾搅碎在风里。
温瑾感觉自己的心随着他束发的金铃叮咚作响——十六岁的萧怀瑾跑起来像只初尝狩猎的小豹,绷紧的肌肉里还残留着赛场上的杀伐气,扑进皇后怀里的姿势却软成了幼兽。
“母后看我击出的弧旋球!”他蹦跶着胡乱比划着球杖,温瑾腹诽他蹦来跳去骄纵地像个猴子,却又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开心。
皇上宽大的手掌覆上少年的发顶,玄玉扳指卡在翘起的呆毛间,威严的嗓音里渗着笑,对皇后道:“我们的小猴子长大了。”
继而温瑾便是感同身受地体验着原主被一大堆手扒拉,又是父皇摸脑袋,又是两个皇兄拍肩,又是阿姐给擦汗。
这种天家温情是她所惊诧不已的。
她费力地想看清原主的两个皇兄,可惜如论如何都看不清脸......
酣畅淋漓的比赛让三个少年人意气相投,赛场的人声鼓乐喧嚣散去,萧怀瑾与赵焱支里三人便又组起下一个酣宴。
纵马长安街,饮醉太白楼,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当不过如此。
胡姬在灯火辉煌中旋舞,当羯鼓骤响时,正旋到萧怀瑾案前,轻薄的纱衣虚掩着曼妙的身姿,足间的金铃踢踏着妖娆的舞步,涂着丹蔻的指尖轻抚上少年人的面颊。
萧怀瑾笑着递她酒盏以避开她动作:“姐姐折煞我了,家里不让喝花酒,你去我两位伙伴那里。”
胡姬又重新旋入舞池,此时的支里正将嵌着狼牙的匕首插进一整只烤羊腿中,而赵焱则用玄铁护腕又磕碎一坛汾清的泥封。
三人酣饮之间,萧怀瑾忽然拎着酒壶踹开雕花木窗:“我们不如比试一下,看谁能射中河对岸的花灯。”
“好啊。”赵焱摇摇晃晃地走至近前,支里则一边搂着胡姬一边拍桌起哄。
“刷刷”几箭过去,对面花灯连灭了好几盏,隐约可闻河对岸的喧嚣叫骂声起,三人哄笑着关上花窗。
当更夫敲响三更梆子时,西域传来的波斯地毯上已经浸透十种酒香。
赵焱的玄色大氅随手盖在了支里鼾声如雷的胸膛,萧怀瑾则歪倒在支里带来的白虎皮上朝赵焱举杯。
“再来!”
赵焱一如既往地从容温和地笑着朝萧怀瑾走来,模糊的面容似乎要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清晰——
温瑾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容,便见眼前一寸寸坍塌,化为灰絮。
下一刻,温瑾在剧烈的眩晕中睁眼,手中的金樽玉液却化为铜壶浊酒,管乐齐鸣歌舞不休灯火辉煌的酒楼,化作光线昏暗满地狼藉郁气弥漫的寝殿。
四周光影暗下来,碎瓷般的月光从漏窗扎进来,空气中的酒味与酸臭味袭上鼻尖。
温瑾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于胸口的疼痛,即使是原主的回忆,这疼痛也那么真实。像一盆冷水,瞬间将她浇透,那样猝不及防,打得她措手不及——这是亡国之后的回忆。
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在地上箕踞而坐,倚在榻边,凌乱的长发一绺一绺披散着,衣袍脏乱不整,他不断地,机械地灌着酒,烈酒浇喉,沿着喉管一路烫下去。
无助,绝望,心如死灰,万念俱灭,每一种情绪都倾轧在心头,相较之下,酒精带来的肝胃疼痛,十指痉挛,躯体失控抽搐倒显得无足轻重。
然而再多的酒精都麻痹不了胸口的痛感,他从靠在榻边慢慢滑倒在地上,颤抖的手中犹自抓着酒壶,仿佛那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能将他带回过去的幻想。
他开始呕吐,因着毫无进食,所以吐出来的都是酒,他胃疼,肝疼,五脏六腑都如同火烧过一般疼,但他还在酗酒。
煞白的脸上是一双死灰般的双眼,任何光线都无法在那里驻足。
温瑾被他的情绪摄住,亡国丧家的巨大的悲痛缠绕着他亦是捆缚着她。
她感觉到双耳嗡鸣不止,胸口疼痛欲裂,额角神经愤张,彻骨的冷与彻骨的痛齐齐磋磨着她的意识。
她知道这是萧怀瑾的回忆,是梦境,她应该快些从中拔出,可她不行,那贯穿肺腑的痛像天罗地网一样罩着她,要将她拖入悲苦死寂的深渊。
她随着躺在地上萧怀瑾一同按紧心口,蜷成一团,被勒紧了咽喉般大口大口呼吸着,干涸的眼中缓缓划出浑浊的泪水。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泪水划过脸侧的触感,那么冰凉,那么真实——
“醒醒,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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