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暑气未消。火车站的喧嚣是另一种形态的洪流,裹挟着离别、期盼与崭新开始的气息。舟蘩站在候车大厅,手里紧握着那张通往B市的车票,身旁是装着简单行李的行李箱,以及父母写满不舍与担忧的脸。
“到了那边,马上给我们打电话。”
“和同学好好相处,照顾好自己……”
“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
母亲的叮嘱絮絮叨叨,父亲则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将一袋洗好的水果塞进她手里。他们的关切像一层温暖的棉絮,试图包裹她,却无法真正驱散她骨子里的寒意。
舟蘩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声说:“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她转身,汇入检票的人流,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怕看到父母殷切的目光,那目光会让她背负上更沉重的愧疚——为他们,也为自己这具行尸走肉般奔赴未来的躯壳。
火车轰鸣着,将熟悉的城市远远抛在身后。窗外的景物飞速流转,从稠密的楼宇到开阔的田野,再到远处起伏的山峦。景色在变,时空在转换,可舟蘩内心的景象却始终如一——是那个雨季,是那张空置的课桌,是笔记本上最后那句“累了”。
抵达B市时,正值黄昏。夕阳给这座庞大的城市建筑群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车站人潮汹涌,各地方言混杂,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尘埃与气息。舟蘩拖着行李箱,跟着指示牌,机械地办理入学手续,领取宿舍钥匙,找到那栋指定的宿舍楼。
一切流程都顺利得近乎刻板。她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完成着“上大学”这项既定任务。
宿舍是四人间,她到的时候,另外三个室友已经到了。她们正热火朝天地整理床铺、分享家乡特产,看到舟蘩进来,都热情地打招呼,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陈璐,来自江南!”
“我是王薇,东北那旮旯的!”
“张晓雅,本地人,以后可以带你逛!”
她们的笑容真诚而富有感染力,充满了对大学生活的好奇与憧憬。这是正常的,十**岁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舟蘩看着她们,看着这间即将生活四年的屋子,看着窗外陌生的校园景色,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疏离感将她紧紧包裹。这里的一切,都曾是她和逢姝在星空下,带着怎样炽热的期待,一遍遍描绘过的未来啊。
明亮的教室,藏书如海的图书馆,种满梧桐的林荫道,还有她们约定要一起租住的、带个小阳台的房子……
如今,教室依旧明亮,图书馆巍然矗立,林荫道上的梧桐枝叶繁茂。
只是,站在这里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我叫舟蘩。”她垂下眼睫,低声回应,声音干涩。然后便沉默地开始整理自己靠门的那张床铺,将不多的物品一件件取出,摆放整齐。她的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试图用这具身体的忙碌,来填补灵魂那个巨大的空洞。
室友们似乎察觉到她的沉默寡言,最初的热情稍敛,但仍保持着友善,偶尔会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晚上,躺在坚硬的宿舍床上,听着室友们逐渐均匀的呼吸声,窗外是陌生城市隐约的、永不沉寂的车流声。舟蘩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毫无睡意。
这里就是B市了。她们梦想中的城市。
她来了。
如约而至。
可这份“如约”,却成了最残忍的刑罚。每一个她们曾共同向往的地点,如今都变成了一根根无形的针,密密地扎在她的心上。走在校园里,她总会下意识地看向身侧,那里本该有另一个叽叽喳喳的身影;在食堂吃饭,她会习惯性地想把餐盘里的青椒夹出去,然后动作僵在半空;看到公告栏上贴着的社团招新海报,耳边仿佛会响起逢姝兴奋的声音:“舟蘩,我们一起去报那个天文社吧!”
每一次下意识的反应,都是一次猝不及防的凌迟。
她开始独来独往。拒绝了室友一起逛街、参加社团活动的邀请,也极少参与班级的集体活动。她按时上课,坐在教室的角落,笔记做得工工整整,却很少听清教授在讲什么。她去图书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面前摊开着书,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窗外,或者虚空中的某一点。
她像一个游离在正常世界边缘的幽灵,履行着“活着”和“学习”的义务,却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开学一个月后,班级组织了一次秋游,去郊外的香山看红叶。拗不过班长的再三邀请,也或许是内心深处那一点微弱的、试图“正常”一点的念头作祟,舟蘩去了。
秋高气爽,香山层林尽染,红叶似火。游客如织,欢声笑语在山间回荡。同学们三五成群,拍照,嬉闹,分享零食,青春的活力与漫山遍野的炽烈红色相互映衬,构成一幅生机勃勃的画卷。
舟蘩跟在队伍的最后面,脚步沉重。那绚烂到极致的红色,在她眼里,却像是凝固的血液,带着一种凄艳的、燃烧殆尽的决绝。她想起逢姝说过,最喜欢秋天,喜欢这种浓烈而短暂的美。
“舟蘩,快来帮我们拍张照!”一个活泼的女生笑着朝她招手。
舟蘩走过去,接过相机。镜头里,几个女孩搂在一起,笑容灿烂,背景是如火的红叶。她按下快门,定格了她们的青春。
那一刻,一种尖锐的、无法忍受的孤独感,像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所有的麻木。她将相机还给同学,低声说了句“我去那边看看”,便匆匆逃离了热闹的人群。
她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背靠着一棵古老的枫树,缓缓滑坐在地上。头顶是交织的、红得触目惊心的枝叶,像一片燃烧的天空。
她终于无法再维持那表面的平静。
从背包里,她拿出那个始终随身携带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浅蓝色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逢姝的字迹,在透过枝叶缝隙斑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你要带着我的那份,去看我没看过的风景……”
风景就在这里。如此壮丽,如此热烈。
可是,没有你。
“你要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
我活着,来到了我们约定的城市。
可是,快乐是什么?我好像……已经忘记了那种感觉。
巨大的悲伤如同终于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辛苦构筑的堤坝。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被淹没在风吹过枫叶的沙沙声响和远处隐约的欢笑声中。
眼泪滚烫地涌出,浸湿了裤子的布料。为这陌生的城市,为这孤独的赴约,为这永远无法共享的风景,也为那个被留在十八岁夏天的、再也无法快乐的自己。
她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疲惫。
夕阳西下,将天空和山峦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同学们集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舟蘩擦干眼泪,将信纸小心地折好,放回信封,塞进背包最里层。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走向集合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当她再次抬眼望向这片陌生的、她们曾共同向往的天地时,眼神里除了空洞,更多了一层认命般的苍凉。
她来了,活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一个孤岛。
履行着承诺,进行着一场漫长而无声的纪念。
而这陌生的城市,以其固有的繁华与喧嚣,冷漠地包裹着她的悲伤,不言不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