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事件像一根刺,深深扎在舟蘩的心头。逢姝表面上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以往更加努力,但舟蘩能感觉到,那不过是一种更精密的表演。她的笑容像是用刻度尺丈量过的,她的活跃总在特定时间戛然而止,仿佛体内有一个精准的闹钟,提醒她“正常”的时限已到。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一百天的一个周六下午。
她们约好在市图书馆复习。舟蘩到的时候,逢姝已经在了,坐在他们常坐的靠窗位置,面前摊着物理习题集,但笔却搁在一旁。她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眼神是舟蘩熟悉的、那种被云层遮蔽的空洞。
舟蘩轻轻坐下,逢姝似乎没有察觉。
“逢姝?”她小声唤道。
逢姝缓缓转过头,目光在舟蘩脸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认出了她,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你来啦。”声音带着一种刚从深水里浮上来的疲惫。
“嗯。”舟蘩拿出书本,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些。
复习到一半,逢姝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的预览。发信人备注是“陈医生”,内容是提醒下周复诊时间。
舟蘩的心猛地一跳。医生?什么医生?逢姝生病了?她从来没提过。
逢姝似乎也看到了预览,她的脸色几不可察地白了一下,迅速拿起手机按熄了屏幕,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抬起头,正好对上舟蘩未来得及收回的、带着探究和担忧的目光。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逢姝避开了她的视线,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习题集的页角,那细微的“沙沙”声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逢姝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去下洗手间。”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舟蘩坐在原地,心乱如麻。那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混合着强烈的担忧,让她坐立难安。她看着逢姝位置上那个敞开的笔袋,里面除了文具,还散放着几板用铝箔包装的药片,没有药名,只有打印的服用时间。
她之前也见过逢姝吃这些“维生素”或“保健品”,从未多想。此刻,那些药片却显得格外刺眼。
过了十几分钟,逢姝还没有回来。舟蘩再也坐不住,起身走向洗手间。
图书馆的洗手间在走廊尽头,安静无人。舟蘩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那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绝望而破碎。
是逢姝。
舟蘩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推开隔间的门,看到逢姝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脸上满是泪水。
看到舟蘩,逢姝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慌乱地用手背去擦眼泪,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腿麻而踉跄了一下。
“别碰我……”她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里充满了狼狈和抗拒。
舟蘩没有听她的。她走上前,不顾逢姝微弱的挣扎,用力地抱住了她。隔间里空间狭小,她们的身体紧紧相贴,舟蘩能清晰地感觉到逢姝冰冷的体温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告诉我,逢姝。”舟蘩的声音也在发抖,但异常坚定,“求你,告诉我。”
长久的沉默,只有逢姝压抑不住的抽气声。最终,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伪装的力气,逢姝瘫软在舟蘩的怀里,将额头抵着她的肩膀。
“……双相情感障碍。”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重量,砸在舟蘩的心上。
舟蘩愣住了。她在一些书籍和零星的报道里见过这个词,知道那是一种心境障碍,但具体意味着什么,她并不十分清楚。她只知道,那一定和逢姝长久以来的情绪起伏、那些她无法理解的痛苦有关。
“很久了……初中的时候,就……确诊了。”逢姝断断续续地,像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在天上飞,无所不能,精力用不完……那是轻躁狂。有时候,又会掉进一个黑洞里,冰冷,黑暗,动不了,觉得一切都是灰色的,没有意义……那是抑郁发作。”
舟蘩想起了那幅海浪的画,想起了消防通道里疲惫的身影,想起了天台上绝望的挣扎……所有破碎的片段,在这一刻,被“双相情感障碍”这几个字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清晰而残酷的真相。
“那些药……”舟蘩的声音干涩。
“心境稳定剂,还有……抗抑郁的。”逢姝苦笑了一下,眼泪又涌了出来,“有时候有用,有时候……没用。看医生,吃药,复诊……像个永远无法痊愈的病人。”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舟蘩,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自我厌恶:“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我……我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我很糟糕,很麻烦……我是个疯子……”
“你不是!”舟蘩打断她,双手捧住她湿冷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不是疯子,你也不麻烦!你是逢姝!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生病了,我们就治病。我陪你。”
逢姝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舟蘩眼中没有丝毫动摇的坚定和心疼,那筑了很久的、坚硬的防御工事,终于轰然倒塌。她再次埋首在舟蘩肩头,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放声痛哭,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恐惧和孤独,都尽情地宣泄出来。
舟蘩紧紧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肩头。心里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疼得厉害,却又奇异地感到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终于知道了。知道了那裂痕的根源,知道了那片深海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逢姝的哭声渐渐平息。她从口袋里,颤抖地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舟蘩。
那是一份复印的诊断书。上面清晰地印着“双相情感障碍”的诊断结果,以及一些她看不太懂的医学术语和药物名称。纸张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然被主人反复摩挲、折叠过无数次。
舟蘩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它有千斤重。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纸,这是逢姝交托给她的、最沉重也最珍贵的信任。
“我会好的,舟蘩。”逢姝看着那张诊断书,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微弱的力量,像是在对舟蘩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发誓,“我会按时吃药,按时复诊。我们还要一起考B大,还要去实现我们的约定。”
“嗯。”舟蘩将诊断书小心地折好,放回自己的书包夹层,然后紧紧握住逢姝的手,目光灼灼,“我们一起。”
从图书馆出来,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逢姝的眼睛还肿着,脸色苍白,但一直紧紧牵着舟蘩的手,没有再放开。
秘密被揭开,阴影暴露在阳光下。舟蘩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她心甘情愿。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逢姝的朋友,更是她与疾病抗争的战友,是她摇摇欲坠的世界里,那根最后的、坚固的支柱。
她握紧了掌心那只微凉的手,在心里默默发誓:
无论前方是晴空万里,还是暴雨倾盆,她都会陪在逢姝身边,直到那个她们约定好的、明亮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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