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阁那场不动声色的交锋，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侯府这潭深水中，漾开了层层看不见的涟漪。
今禾将自鸣鸟，托丫鬟送去了松鹤堂。很快，兄长的回礼便送了回来——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盆由他亲手养护的、开得正盛的君子兰。
她将那盆君子兰视若珍宝，亲自浇水、修剪，仿佛在照料着与兄长之间那份脆弱而珍贵的情谊。
深夜，今禾早已睡下，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披衣起身，打开门，只见林疏微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外，手中还提着她的药箱，显然是刚诊病完回来。
“表姐，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今禾心中一紧。
“嘘——”林疏微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然后迅速闪身进屋，关上了房门。
昏黄的烛光下，林疏微的脸色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今禾从未见过的困惑与骇然。
“今禾，我有件事，必须马上告诉你。”林疏微压低声音，从药箱里取出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古医书，和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我这几日，一直在研究今凌表兄的脉象和病案。”她指着那张纸，“我把他从小到大服用过的所有药方都抄录了下来，反复推演。这些方子，开得都极好，皆是固本培元、调理五脏的上品，开方子的御医，个个都是国手。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什么问题？”今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太‘好’了。”谈到她的专业，林疏微的眼中闪着精光，“这些药方，如果给一个普通体弱的人服用，不出三年，必能健步如飞。可今凌表兄，却服了整整十年，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发病重。这就像一个巨大的堤坝，不断地加固，可堤坝里的水，却在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不断地流失。”
她将那本古医书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一段晦涩的文字，对今禾说：“我查遍了所有典籍，只有一种情况，能解释这种现象。你看这里——‘世有奇毒，名曰蛊。其中一种，以子母双生蛊为引，名唤‘一线牵’。中此蛊者，气血逆行，五脏相克，非天生顽疾，实为**。其脉象散乱无常，非大才不可辨。需以特定子蛊续命，否则，每月月圆之夜，蛊虫噬心，生不如死。’”
“蛊……蛊毒？”今禾只觉得浑身发冷，这两个字，离她的生活太过遥远。
“不错。”林疏微的神情无比凝重，“我怀疑，今凌表兄的病，根本不是天生的！他是中了毒，一种极为阴狠歹毒的蛊毒！那些所谓的补药，非但不能治他的病，反而是在为他体内的蛊虫提供养分，让他吊着一口气，却永远无法康复！”
这个猜测，如同一道惊雷，在今禾双眉微皱思索着
是谁？侯府內患亦或是外敌？
“姐姐，你有多大把握？”今禾的声音有些颤抖。
“目前，只有六成。”林疏微坦诚道，“我需要证据。我需要拿到他的血，才能做最后的确认。可是，松鹤堂守卫森严，我每次诊脉，姑母都在场，我根本没有机会。而且听我师父说，苗疆几十年前被我大顺灭国以后这些年人才凋零，知名的蛊师都失踪了，想了解到蛊毒的资料就更难了”
今禾顿时有些心乱如麻。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前那枚竹叶玉佩。
一夜无眠。
清晨，姑母林婉派碧云前来，传她去正堂。
林婉端坐在主位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为何今禾感觉到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房间中除了她们二人和前来传话的碧云外再没有他人。
今禾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她上前行礼，轻声问道：“姑母，您找今禾？”
林婉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手，碧云便将一个托盘端到了今禾面前。
托盘上，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那是一套男子的衣袍，月白色的锦缎，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竹叶暗纹，款式和料子，都与沈今凌平日里穿的极为相似，只是尺寸略小一些。
“这是？”今禾不解地抬起头。
“穿上它。”林婉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得像一块冰，“以后你就是今凌的替身。”
今禾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姑母，您这是什么意思？”
林婉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近乎残忍的决绝。
“今凌他，身体越来越差了。”
“昨夜，他咳血不止，已经昏迷了过去。庞大的侯府都在盯着他，二房更是等着他咽气……”林婉的语调依旧平稳，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痛楚。
“不可能！”今禾失声叫道，“兄长他……他前几日还好好的！”
林婉厉声打断她，“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真的吗？他哪一天不是在苦苦支撑？哪一夜不是在鬼门关前徘徊？”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她说出了那句彻底击碎今禾认知的话。
“林今禾，你听清楚了。十六年前，我生下了你们。你们是双生子，是天降的不详，注定要分走彼此的福气。是我贪心，为了同时保住你们两个，才将你送回了江南。导致今凌从小就缠绵病榻，肯定是上天惩罚我的贪心”
双生子……
这个念头，虽然曾在今禾心中盘旋过，但当它被如此证实，依旧让她如遭雷击。
原来，她和兄长，是血脉相连、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她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冷漠的亲生母亲，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婉没有给她任何消化和悲伤的时间，继续说道：“侯府长房不能无后。否则，我，侯爷，还有清芷，在这府里，将再无立足之地。爵位、家产、地位……所有的一切，都将落入二房之手。”
“所以，我需要你，做他的替身，为他处理侯府内外的事物。这是你欠他的，也是你欠我的”林婉如疯魔了一般，自顾自地喋喋不休。
这番话，如同惊涛骇浪。
她终于明白，为何林婉会对她如此冷漠。因为在她眼里，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女儿，而是一个备用品，一个在关键时刻，可以用来替代兄长、保住她地位的工具。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兄长的眼中，总有那么浓的愧疚。因为他一定早就知道了一切，他一定觉得，是他的存在，才让自己被迫流落在外，是他的病弱，才让自己今天被推到这个荒唐的境地。
“我不要！”
“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叫林今禾，我是在江南长大的林今禾！”今禾不知为何在如此关头自己反而冷静了下来。
“这由不得你！”林婉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你身上流着沈家的血，你的命，是我给的！我能让你在江南安稳活十六年，就能让你在这里，为家族尽你该尽的义务！”
“义务？”今禾讥讽一笑“我的义务，就是抹去我自己，去扮演一个男人，去当一个我从未想过要当的世子吗？沈夫人，你可知，这对我，有多不公？如果被人发现了我假冒世子身份，等待我的是什么，你不会不清楚吧”
她第一次，叫出了“沈夫人”这三个字，充满了无尽的讽刺。
林婉的身子微微一颤，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但很快又被坚冰覆盖。
她冷冷地说：“公不公平，不是你说了算的。在这世上，活着，就是最大的公平。我给了你十六年自由的日子，现在，是你该回报的时候了。”
说完，她不再看今禾，转身对碧云命令道：“带她回听竹轩，让她好生反省。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他踏出院门一步！
她被两个力大的婆子架着，拖回了听竹轩。她反抗，挣扎，却都无济于事。那扇院门，在她身后，被无情地关上，落了锁。
她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绝望地拍打着门板，直到筋疲力尽，瘫软在地。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任由泪水肆意地流淌，将脸颊和衣襟都浸湿。江南的暖阳，小桥流水，舅舅舅母慈爱的笑脸……所有美好的过往，都像一场遥远而虚幻的梦，在此刻，被敲得粉碎。
而此刻，在遥远的晏国公府，晏澈正站在一张巨大的京城舆图前。图上，用朱砂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方势力的分布，其中，宏远侯府的位置，被他用一个特殊的符号圈了起来。旁边的桌上放着一个未完工的木制宫殿，宫殿顶端镶嵌着一颗耀眼的南海珍珠
一个黑衣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主上，沈家有异动。林婉将今禾小姐软禁，似乎……是要行那‘李代桃僵’之计。”
晏澈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尽在掌握的笑容。
“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么……林婉，你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为了利益，可以牺牲一切。”
他转过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一片阴沉的天空，眼神变得悠远而危险。
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小女孩。她就像一道光，照亮了她身边的所有人。
从那时起，他就发誓，这道光，必须，也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他看着她被家族抛弃，看着她在江南无忧无虑地长大。他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猎物，长成最美好的模样。
现在，时机到了。
沈家这潭浑水，终于要被搅动起来了。
他要让她陷入最深的绝望，让她看清这个世道的残酷，让她明白，除了他，再没有人可以依靠。
然后，他会像神祇一样降临，将她从泥潭中救起，捧在手心。
“今禾……”他伸出手，仿佛在隔着遥远的时空，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别怕……很快，我就会来接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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