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我爱你啊,我当然爱你。
“如果不是因为爱你,我怎么可能会原谅你?”
玄理在一片散落的天光中睁开眼睛。
他睡足了十个小时。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睡眠了。似乎做了几个梦,然而他已经完全记不住了。他的室友们在离开宿舍时直接拉开了窗帘,不管他有没有在睡觉。玄理并不在意这个。
他在走下螺旋楼梯时看到一个女生蜷缩在公共休息室的沙发上。她有着一头深红色的、纠结在一起的乱蓬蓬的头发。玄理微微蹙了蹙眉。
他向来不会对与他无关的人多投一分关注,只是多少会觉得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邋遢的家伙有些碍眼。他在远离那张沙发的一只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开始阅读一本与变形术相关的书。
今天不下楼吃饭的话也没什么问题,家养小精灵们已经习惯在周末给他送两次饭了。虽然还是更想吃热腾腾的米饭和菜,但三明治起码可以迅速让他回到最佳状态,这没什么不好的。
他还得多学一点……他还得变得更强一点才行。
他的琵琶弦前几天被人剪断了。这无所谓,不如说他其实还挺好奇是什么东西能剪得动他的琴弦。他已经买了新的冰蚕丝,那些材料正在邮递的路上……啊,说起来,它们是不是今天就该到了?
论文已经全部提交,玄理靠在柔软的扶手椅里,手边是苦涩的黑咖啡,面前是厚厚的书。他时不时在草稿纸上写下点什么,同时有点分心地在想着师叔他们什么时候会来的问题。
他从小就是个“危险人物”。
别人进入阳关道,要学的第一件事是引气入体,而他在三岁时就被师父抱进了内山,给他划了块福地洞府,然后……
他背上至今留着大片纵横交错的扭曲疤痕,当年吃完这套鞭子的他甚至还没有一柄佩剑高。玄藏刀连把止血的药粉都没给他,看着他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看着鲜血浸染层层的岩石。仙人俯身,轻声道:“我师弟说你能扛过来,那你就肯定可以。想办法自己出来吧,到那时候,要不要给我奉拜师茶,或者,给谁奉拜师茶,都随你。”
玄理记性很好。他至今都隐隐约约记得,在那之前的师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师父还不是他师父,他只要甜甜地叫一声大师伯,就能坐到他的肩膀上,拿到一把饴糖吃。
是他犯了错,所以大师伯要罚他,这没有问题。
风灵力天生与治疗类的仙法没什么关系,他被抽断了经脉脊骨,整个下半身都没有知觉,罡风只能加剧他的痛苦。他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爬到石壁前的了,他全靠着本能伸手去挖那些坚硬的石头,挖得自己十指都血肉模糊。
回忆没有任何确切明晰的画面,只有满目的赤红和浑身筋脉尽断的痛楚。他死不掉的,幼童的手尚无抓起大块石头的力量,在他体内叫嚣着的罡风蛊惑着他的心神。他有办法毁掉一切,让所有的痛苦都停止——
但是不行。他不能再用那股力量了。
或许只是几个时辰,也或许是过了十几天。玄理只知道,在他浑身上下的血都快流干的那一刻,一股不同于之前的风灵力注入了他的丹田。他伸出手,面前的石壁像是终于得到了回应,瞬间变作了齑粉。
玄藏刀就在外面。他师父背后天光尽泄,那双温暖而有力的手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与他完全不同的、温暖柔和的风灵力环绕在他周身。光明与温暖,驱赶着一切伤痛与苦寒。
再后来,玄藏刀治好了他的伤,而玄理跪在他面前,奉了拜师茶。
“如果我那时没能引气入体,会发生什么事?”很久之后,玄理问他师父。
“你会变成类似天生魔神的东西。”玄藏刀道,“你的天赋已经触碰到天理了,一念便是成魔。”
“可是师父比我更强,师父难道也会成魔吗?”
玄藏刀摸了摸他的发顶。
“无论是谁,一念之错,都可成魔。”他轻声道,“修道即修心。之理,谁人不知,成魔要比成仙容易,然,人心向善即是根本,哪怕只是为了那一线希望与可能,也没人会放弃修仙,转而堕魔。”
“徒弟愚钝,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玄藏刀笑了起来。
“不必明白。”他道,“天道自古常如是,何必忧思疑人心?”
那是师父一心向善,所以觉得天下人都一心向善。师父向来善良仁厚,连他这种罪孽深重之人都能收作徒弟,不计前尘,那么,还有什么是师父无法原谅的?玄理从猫头鹰那里拿到了一捆冰蚕丝,回到寝室里,慢慢修复着他的琴弦。
冰蚕丝的质量很好,不枉他花了大价钱。他调着音,拨着琴弦。这把琵琶是他的法器,是他筑基时师父送他的礼物,他很珍惜。
“你又在屋子里玩你那把畸形吉他?”
风带来了不善的气息,玄理没有回头。他的室友们站在他身后,领头的那个气势汹汹。
“萨奇特里斯。”另一个褐色头发的男孩抢在其他人之前出声,“那个,卢德之前看到你半夜在外面弹琴,第二天约克就开始流鼻血了。如果可以,还请你对这件事作出解释。”
玄理连回头的意思都没有。他低声念了句什么,宽大的校服袖口就飘出了许多黄符,排着队贴在了他的柜子和行李箱上。
“这还用问?肯定是他对我施了什么妖术!”叫做约克的男孩愤愤地道,“现在你又把那个畸形吉他恢复了?放心吧!你恢复多少次,我们就剪多少——”
“不好意思。”玄理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我师父送给我的礼物,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领头的高大男生露出了一个恶劣的笑容。他向前了一步:“我们已经告诉过级长和教授了,如果你敢因为被揭发就恼羞成怒对我们动手,就等着被遣返回你的老家去吧!蹭着纯血姓氏的肮脏的臭虫——”
“卢德!”那个褐色头发的男孩警告地叫了一声,“你是来骂人的吗?”
“哈?维托,你不会是想给这家伙说情吧?”
“我们已经为了排除隐患把他的琴弦剪断一次了,而萨奇特里斯没有对我们进行任何报复,我觉得,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可以、也应该讲讲道理。”维托的态度也很强硬,“遇事就吵,你是格兰芬多吗?”
“我看你是疯了,维托。”卢德·沃尔顿夸张地摇了摇头,“你忘了约克那天有多狼狈吗?”
“可是……”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男孩小声道,“他也就是流了点鼻血而已……”
“流了点鼻血?帕特里克!如果这是黑魔法导致的流血,那就非常严重了!”
“少说两句吧,卢德。”维托轻轻哼了一声。他转向了玄理:“如果那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的话……擅自伤害了它是我们不对,抱歉。”
“你是真的因为他给拉文克劳加了几分就想和他套近乎了!我没猜错吧?维托!”
“没关系。”玄理的声音在沃尔顿的大吼大叫间响起。维托有点嫌弃地拍开了沃尔顿妄图抓自己领子的手:“那么,我还是想问刚才那个问题。萨奇特里斯,约克会受伤,和你还有这把琴有关系吗?”
“他怎么可能承认他自己的龌龊勾当啊维托——”
“你们话太多了。”玄理道。他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他们,哪怕一次——
“我的琵琶的确有攻击的作用,但它上次真正奏响是在两年前,在我面对桃花源的白子敬的时候。”他将琵琶放回了盒子里,拂了下袖口,似乎是觉得过于好笑地摇了摇头。
“让我用它来对付你?未免有点过于……自视甚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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