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菲约略猜到了是怎样一回事,问胡丽莎要报纸,然而她并没有带在身边,休息时间很短,大家都是轮换吃饭,吃过了饭便又要匆匆回去柜台,黄菲一时间也顾不得查问,午餐结束马上便又回去上班,一直到了晚餐时候,她咬着面包,匆匆来到路边一个报摊,便向小贩询问这份报纸。
报贩见她问这张小报,登时嘻嘻哈哈地笑:“小姐你也要看这张报吗?真是有趣,一个女学生,从延安回来,讲那边的事情呢。这小报往常虽然也卖得好,可是毕竟不像这一回,全都卖空了呢,从前一天下来,总能剩几份,这两天那可是,都卖完了,还有人问我要。幸好小姐你是这个时候来,刚到的晚报,我这里便只剩最后一张,再晚一点就没有了。”
黄菲顾不得和他多说,接过报纸拿了零钱给他,便凑在路灯之下翻看,只见就在头版,赫然的油印大字标题:《昔日延安女学生,今天时髦公司明星,细说**秘辛》。
不必看内容,单只是看这个题目,黄菲便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响,仿佛有炮弹在里面炸开来一般,这说的不是自己又是谁呢?黄菲眼前不住地金星乱闪,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镇定下来,视线沿着那报上的字,一列列往下看,“**的延安,已经是一个沸腾的汤锅,不断的斗争,对无辜的青年学生进行了残酷的迫害,尤其是女学生,除非她们愿意成为**官员的夫人,才能够被认为是‘政治上可靠’。笔者本人就是经历了一番九死一生的险恶,最终弃暗投明,回归国民政府治下的桂林……”
黄菲差一点就把报纸扯碎了,脑海中瞬间掠过几天前,那一个在柜台前探问自己的家伙,她急促地喘着气,只觉得一颗心乱跳,差一点就要跳出腔子之外,耳朵都开始嗡嗡响,胸中气血翻涌,烧得胸口滚烫。
当天的晚班,她勉强支撑着站完了柜台,晚上回到家中,顾不得洗漱,提起笔来就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预备送去那家小报。
封好了信皮,黄菲定下心来想了一想,终于又写了一份声明,信封里夹了两张钞票,投到了《广西日报》,这是当今广西最大的报纸,声明上写的是,自己从没有为任何报纸杂志写过延安的生活,也没有应允任何人为自己代笔,但凡影射是自己的手笔,一律是虚假,希望对方立刻改悔,否则将诉诸法律。
当夜黄菲整晚都不能安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失眠,许多往事翻腾在胸中,她的一颗心一会儿沸腾激动,一会儿又是失望沮丧,一直到接近天明的时候,才迷糊了过去,然而不多久就要爬起床,赶着去公司,无论头脑中有怎样的理念斗争,谋衣食还是眼前最切近的事。
或许是因为黄菲那一封信的口气十分严峻,也可能是担忧广西日报上,声明之中提到的法律告诉,到第三天,小报上的文章果然中断,虽然也并没有致歉的消息,就只是这样无声无息地不再续写,黄菲特意买了这份小报来看过的,见果然没有再写,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又看《广西日报》,把自己那一份声明反复看了十几次,其实不过是短短一则消息,夹在三大块文章之间,是窄窄的一条,就如同衣裙的镶边,然而对于黄菲,却是格外宝贵的,看过之后,她珍而重之地将这份日报收藏了起来,用油纸包好,就压在小羊皮箱的最底部。
一周之后,“新闻风波”终于开始淡去,黄菲的生活恢复了日常,她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本以为从此就可以回归宁静的生活,然而终究还是有人会提起往事。
这一天,一个高高个子、淡褐色头发的白人男子来到柜台前,他上下打量了几下黄菲,用英文问道:“Hello, are you Miss Huang?The shoe princess?”
黄菲微微一笑:“I'm Huang Fei. But the shoe princess, I don't know.”
那个二十七八岁、一身美**服的男人望着她,认真地说:“Well. I want to know, are you really from Yan 'an?”
一听对方提到延安,黄菲的神经登时又绷紧了起来,眼神一闪,带有警惕性地望着他:“I sell shoes here, Sir.”
那人笑了起来:“I'm sorry. I didn't mean anything by it.My name is James. I am very interested in Yan 'an. Could you tell me something about Yan 'an?”
黄菲仔细看了看James,觉得他的神态很是真诚,并没有敌意的挑衅,也不是轻浮的好奇,于是想了一想,回答道:“Yan 'an, a place full of Puritans.”
延安,一个充满清教徒气息的地方。
虽然读过几页《圣经》,不过黄菲对基督教并没有很深的了解,她之所以头脑灵光一闪,说出了这样一句,是因为当年读《西行漫记》,里面有一句话,说革命的群体总是容易过于禁欲,而禁欲让她联想到了清教徒,她在这里销售皮鞋,有时候与外国人闲谈几句,会谈到宗教,她对于清教徒的理解就是,特别虔诚,特别勤奋,这样的两种特点,恰恰符合于延安的人。
听她这样说,James笑了:“我问过一些人,她们对延安也是这样说。”
然后他又问道:“那么你怎样看待桂林?”
黄菲又想了一下,说道:“这里好像末日天堂,人们抓紧最后的时间享乐,好像没有明天。”
James点点头:“有些人是很热情地在抵抗日本,也有一些人确实就是这样。”
桂林啊,在这个国民政府治下的地方,各色人物也是不同的,普通的平民为了生活而奔走,她们是谈不上怎样纵情狂欢的,一些有志向的人则是全心为了抗战,另外也有一些人,整天就只是忙着追求欢乐,看时髦的外国电影,或者中国传统的戏剧,要么就是摆宴席,打牌,出门游玩,人世间各种快活的法子,都给用了个遍,好像没有半点忧愁,唯一的烦恼就是时间流逝太快,总觉得欢快是有点来不及的样子,虽然很是畅快兴奋,然而总觉得带了一点悲伤,仿佛是走上了末路。
而这位Miss Huang,说的就是这一类人。
James又问道:“Miss Huang,你真的在报纸上声明,从没有写过有关延安的事情吗?”
黄菲点了点头:“是的,我讨厌给人利用。”
James的眼睛登时一亮,竖起右手的拇指,称赞道:“我虽然不是很能信任延安,但是我钦佩你,你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
James在政治上,一向是充满怀疑的,当权的人有很多黑暗的方面,不过反对他们的那一派,也让人感觉有些不安,所以他对于当今轰轰烈烈的革命,不是很愿意靠近,James能够认定的只是,日本侵略中国是不对的,因此他作为志愿人员,参加了美国援华航空队。
对于黄菲的去了延安又归来,他也不愿评价什么,他所赞赏的,只是黄菲对曾经的信仰所秉持的忠贞,这也是一种自尊,即使已经做出另外的选择,对于其她人的信念,依然保持尊重,也并没有此时所处的环境所压倒,出卖过去换取现在,黄菲是一个勇敢的人。
而此时在延安,有一个人的心情非常复杂,就是张琴秋,她已经得到了消息,□□激烈的时候,有从延安出走的女同志,在国民党的报纸上写了文章,攻击延安。
是广西人,在桂林的报纸上写文章,她第一个就想起了黄菲,黄菲是她明确知道的,□□开始之后,唯一一个离开延安的桂林同志,当初女大的学生。
对于当初的这些学生,张琴秋是十分珍惜的,虽然年纪相差不很大,但她一直把学生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年轻的女学生寄予无穷的希望,所以去年听说黄菲走了,她感觉很是怅然,深深遗憾。
哪知如今却听到了这件事,地下工作人员已经把报上的文章剪裁了,送到了延安,自己当时一看,刹那便是极其强烈的愤怒,这可真的是,“勇敢的她们,做了流血的牺牲者;可怜的她们,是军阀刀枪下的冤鬼;懦弱的她们,投降了封建资产阶级;反动的她们,做了敌人底工具”,黄菲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可以远离革命,但为什么要背叛革命?
张琴秋的愤怒持续了好一阵,终于稍稍平息,到了这个时候,她头脑一转,忽然想到,能够在报上登文章,说明黄菲已经安全回到了故乡,张琴秋叹了一口气,最起码,她的生命是获得了保全,从这一点来讲,倒是可以让人安慰的。
网络资料:据考,当时进口的洋皮鞋,以英国和法国的为主,英国的叫“尖头曼”,其形细长、浅腰、头尖,配上紧身痩腿的西装革履,尤显干净利索、精神时尚。其名“尖头曼”,也是英文gentleman的音译,不过恰好配合了其尖头的外形。
勇敢的她们,做了流血的牺牲者;可怜的她们,是军阀刀枪下的冤鬼;懦弱的她们,投降了封建资产阶级;反动的她们,做了敌人底工具。还有一部分虎口余生的她们,正在不断的努力,努力求新生命的诞生。——谢冰莹《从军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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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小报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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