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天气热啊,这一天早上,黄菲看过寒暑表的,华氏七十八度,到了正午,大约已经超过了九十度,现在即使日光能够稍稍缓和一些,仍然是热,又是搬货,很需要用些力气,人的汗水就止不住地顺着面颊脖颈往下流,把原本扑得均匀的香粉,都冲刷出一条条淡淡的痕迹。
见公司之中已经空荡荡,刘腾各处又查看了一遍,把手一挥,终于发了话:“诸位辛苦,赶快各自回家里去吧,从现在开始,不必上班了,这个月的薪水,现在就去财务结清。”
一众柜员其实也早已心如火焚,从六月十六号,桂林就开始疏散,只是公司毕竟家大业大,不容易这样短暂便做出决定,虽然犹豫,却也一直挺着,观望风向,以为或者情势不至于那样危急,**竟然赢了,也未可知,因此便一直维持开门营业,然而到了今天,第四战区的司令长官张发奎,向桂林各团体代表发布了即刻疏散的命令,商会自然是给通知到,百货公司的老板终于决定下来,要关闭公司,转移货品,销售员们原本就是勉强镇定心思在上班,到了这时候,眼看连公司都关了门,内心自然更加慌乱,巴不得一步就回到家中,赶快商量逃难的事。
然而终究要把当天最后的工作收尾,否则倘若立刻夺门而出,可想而知本月的薪水就没了,之后公司再次开门,也不会给雇佣,不到万不得已,人总要留一些后路,所以一个个便强忍着焦躁,在这里打包物品,到这时终于完毕,所以几十个销售员便蜂拥到会计室门口,一个挤着一个,拼命往里抢,出纳的桌前转眼间便给一群人围满,崔珍珠的眼前伸着一只只手,都在向她要钱:“我这个月的薪水!”
这么多的手让崔珍珠觉得眼前发花,她定了定神,埋头看着桌面上硕大的账本,一个一个地给拿钱:“丽莎,四十三元,另加十元礼金……曼妮,四十七元……”
公司在这个时刻很是仁义,每个人在当月薪水之外,还另外发给十个大洋作最后的纪念,也就是遣散费。
纵然崔珍珠头脑迅速,手脚麻利,这么多人的逃亡津贴,也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发放完毕。
当眼前的人影终于散去,崔珍珠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最后一个人,这个时候只有她还站在这里,稳稳的,不慌不忙。
崔珍珠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虽然本来不想笑,但仍然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尽量保持礼貌:“黄菲,你可真是不着急。”
黄菲笑了一笑:“反正也不差这一刻半刻。”
莫非早几分钟回家里去,从此便太平无事了么?
崔珍珠轻轻点头:“也真像你说的这样。”
然后伸手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纸包,下午匆匆封好的薪金,另外本月薪水计算的单子也放在里面。
黄菲接过钱来,向崔珍珠道了谢,又互相道了珍重,便转身从从容容地离去了。
见她走了,会计室内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两位会计师都已经走了呢,崔珍珠这才感到真正的放松,伸长了胳膊,张开嘴来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终于轮到自己下班了,然而她的心情马上又沉甸甸的,之后会怎么样呢?不过无论如何,现在要回去了。
就因为当天的这一场变故,打乱了黄菲所有的安排,这一天她回到家中,已经是将近六点,坐在椅子上倒了一杯水来喝了,黄菲听到了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这才恍然记起,从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吃饭,只因为心如油煎,胃里便也好像给火烧着一样,居然没有感觉到饿,到现在终于稍微安定下来,肠胃便复苏了,提醒着自己有多么的饿,这个时候再冒汗,就不是热出来的汗,而是虚汗。
到这时黄菲也没有心思出门去买粽子,她关好窗户,来到了梅岭之中,走到一棵树下,从树枝上取下一只竹篮,篮子里有十几只蛋,是野鸡蛋,是上一次休息的时候,自己在草丛之中找来的,这个季节,野鸡四处下蛋,倘若是有些经验的,很容易便可以找到,一窝七八只蛋,甚至十只蛋,找到一两窝,就够自己吃一个礼拜。
得说自己在延安,虽然没有“练成铁一般的身体,铜一样的精神”,却终究是有收获的,就是山林野地里生存的能力,比如辨识野菜蘑菇,还有在林子里下套子,抓野鸡逮兔子,既然知道该在什么样的地方套野鸡,自然也晓得怎样辨认野鸡的足迹,跟踪寻找野鸡的窝,春夏的时候,找到了蛋就是一窝端,心里非常满足。
黄菲转过头来,视线落到了不远处那一小块菜圃上面,在延安,自己也学会了种地,无论是种菜,还是种麦,都是可以的,只不过倘若是种植小麦,磨面费力,况且也没有时间,便只是种了一些蔬菜。
虽然是幼年寄养在乡村,也曾经为此很是哀怨,不过到了延安,黄菲回首从前,发现即使是这种伤感,也是有“阶级”的,对比其她的小姐少爷,自己当然很是受了磨折,不过相对于东妹这些村子里的孩子,自己依然是一位“小姐”,虽然也曾经自傲地数说自己会做的农家事,打猪草、拾柴之类,然而黄菲知道,那不过是觉得有趣,并不是一定要做,只是看着别人做,以为很有意思,便也过去凑热闹,其实无论是詹妈妈还是自己,都不把这些当做是自己必须要完成的工作,东妹她们就不一样,乡村中的孩子,这些是一定要干的,一双小手也是很重要的帮手。
因此虽然也懂得一些,却不过是表面而已,真正学会了这些事,还是在延安,与女大的同学们一起开荒、纺线,到这时黄菲已经可以毫不心虚地说,这些事情自己都能做,很是自豪的。
而当她在梅岭耕种狩猎的时候,每当有所收获,便不由得要感激当初女大的生活,倘若不是在那时候学会了这些本领,即使能够来到梅岭,面对这一片山林,看着里面的野鸡兔子,也是束手无策,吃野蘑菇都怕中了毒,倘若竟然要为此而挨饿,实在很感觉冤枉。
虽然感慨良多,不过这些念头在头脑中停留的时刻并不久,黄菲一转念便回到了现实,肚子饿啊,赶快填饱肚皮要紧,她于是匆匆磕开一枚野鸡蛋,在碗里搅散之后,与昨晚剩下的米饭一起在饭盒里煮,还放了几条青菜,做成青菜鸡蛋烩饭,这就是自己迟来的午饭,还合并了晚饭。
半个小时之后,黄菲已经坐在了外面房间里,将碗筷放在桌子上,开始吃饭,窗户打开来,外间世界的气息便传入进来,街上一片闹哄哄,虽然不久前刚刚疏散过一次,然而听那人潮声浪,倒仿佛桂林城内的人更多了一样,在敌军攻城的前景之下,居然格外热闹。
不过黄菲也知道,这种仿佛是热烈的气氛之中,满含着不安,虽然听不是很清楚,然而也能够猜得到,人们说的都是这类的话:
“你们走哪里啊?”
“那个地方鬼子是不是一定不会去啊?”
“什么时候走啊?”
“怎么走啊?”
“要带多少东西啊?家里的箱子柜子怎么办呢?”
黄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顺了顺喉咙,吃烩饭居然都吃噎了,自己实在是饿了,吞得稍猛了些,梗在了食管里。
虽然在公司里表现得很有些超脱的样子,不过到了现在,想到不久之后很有可能必须离开,黄菲的心情也并不轻松,这一路的辛苦啊,想一想就头痛,而且前路茫茫,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练成铁一般的身体,铜一样的精神。——谢冰莹《从军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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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逃亡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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