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坚皱眉道:“若是论同事的情谊呢,是很应该去探望他,只是我们前面两个月的薪水到现在还没有发,校长已经在四处找钱发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手,实在是有心无力。”
她这几句话说得大家都唏嘘起来,冷雨虹连连摇头:“日子实在过不得,从前是八折,到现在已经打到五折,就这样还要拖欠。我们倒是比旁人好些,校长几次三番找县长,总算薪水发银元,也算是得了政府的照应,只要能发薪,心里总能安稳些,像是别人,每个月得了薪水,就赶快去银行换银元,又或者连夜跑黑市去买米,若是迟了一步,不是银元兑不到,就是米价又涨了,简直眨眼就是另一个价钱,迟了片刻都可能有莫大的损失,我们不用连夜排队兑银元,居然还是莫大的便宜。”
一番话说得一群同僚深有同感之余,心底都有些发凉,刘慧坚不住地发牢骚,抱怨连小菜都买不起,两个孩子整天只吃萝卜皮,面黄肌瘦,那一回梅思拿了几个鸡蛋给自己,带回家后煮熟了,还不等在冷水里面过完凉,孩子们小饿狼一般便扑上来,差一点连蛋壳都塞进嘴里,当时看得自己那个心酸哦。
梅思想到了美霞姐的信,里面说桂林人早就已经把金圆券称为“湿柴”,当柴禾引火都点不着,倘若真少了它又不能,金圆券拿到手里的那一刻,事实上就开始贬值,让人心慌得不行。
她本待要把这些话说出来,可是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没有说。
刘慧坚哀叹着,转头忽然对这边的朱光屏和李秀第说:“幸好你们都是一个人,像我们有孩子,这份薪水很难支撑。”
听了她这两句话,朱光屏是镇定惯了的,倒是还好,李秀第望着她凄然便是一笑:“慧坚姐,怎么连你也这样说?我的日子过得怎样,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整天只是白水煮青菜了。”
蒋大公子上海滩打老虎,虎头蛇尾,草草收场,人们本来还对金圆券有些信心,如此一来,那一点指望基本破灭,所以金圆券的崩溃一发而不可收,自己的姐姐姐夫到这时已经彻底破产,根本无法给自己以奥援,自己倒是寄了一点钱去给她们应急,所以自己如今这日子,过得也实在是拮据。
冷雨虹也道:“是啊,像是有人说的俏皮话,‘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不过是玩笑罢了,像是我们有个家,虽然拖家带口很是为难,不过遇到事情总能有人商量,像她们独个在外面,所有的事都只能自己应付,若是生了病,又或者像这样发不出薪来,找人帮衬都为难。”
刘慧坚也勉强笑起来:“我方才是说的笑话,孤身谋生的苦,我自然是知道的,好在她们四个齐心,在那庙里仿佛四大金刚似的,倒也能把生活过下去。”
时世艰难,因此都已经住了几年的寄宿舍,却依然都没有结婚,张宏远本来是去年要成家的,因为没有钱,只得拖延下来,这一阵说未婚妻也要搬过来住,省一份房钱。
大家越说越是激愤,到最后有人提议:“不如我们也罢课吧,不发薪就不复课!”
刘慧坚本来很是激烈,这时候却有些迟疑:“倘若罢课,是不是有点对不起校长?”
上面肯定要算到庄校长的头上,校长与大家的关系不错,发不出薪水也不是她的过错,她整天不在学校,就是忙着四处筹款,此时倘若□□们罢课,难免连累校长。
李秀第愤愤地说:“也实在怪不得我们,并不是有意拖累校长,假如县长责怪校长,我们就再罢课。”
一群人正乱哄哄议论着罢课,忽然财务的小尚进来对大家说:“发薪了发薪了,大家都来拿钱,三月的薪水发下来了!”
梅思忙问:“那么四月的呢?”
小尚一脸无奈:“校长跑断了腿,才弄到手这一笔钱,四月的还要再等等。”
游国昌霍然站起:“有一点是一点,先把三月的结了再说。”
其她人也说着:“是啊,总比半个钱都没有强。”
于是十几个人呼啦啦涌出办公室,直奔会计室而去。
三月的薪水勉强是发了出来,五折,另外一半不知在哪里,何年何月才能发放,不过能有一半的薪水,大家也已经很是满足,四月的还不知什么时候发,更不要说五月的薪金。
到了这个时候,□□们已经没了顾忌,有时候得了一点空闲,坐在办公室便要议论起来:
“猴年马月呢,能补齐前面的薪水?”
“只怕国民政府倒了都未必拿得到。”
“啊呀,你竟然想到这上面了!别看平时不爱说话,说出一句吓死人呐。”
对方便笑:“莫非你没有想到么?都推到我身上。之前三次大仗,**都败了,如今**在长江上正打着,等他们过了江,国民政府便完了,欠我们的薪水,自然就都打了水漂,一朝天子一朝臣,还想要回来么?”
梅思在旁边听着,对于未来局势的预测,自己其实是与他一样的,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节之前,国民政府经历了三次惨败,辽西会战、平津会战,还有徐蚌会战,大批大批的**覆灭于解放军之手,委员长便“下野”了,不需要很高明的才学,也知道蒋家王朝气数将尽,于是才有李代总统的上台,然而情形也是不妙,依然是继续打,大批广西子弟倒在内战的战场上。
而从今年四月下旬,解放军开始进攻长江防线,如果渡了江,南京便难以守卫,国民政府又要搬迁了,这一会不知要搬到哪里去。
其实对于国民政府的前途,在如今的情形之下,已经少有人去关注,大家每天担忧的都是自己的衣食,经济愈发恶化了,饿死人已经不再是很惊悚的新闻,只担心下一个便轮到自己,所以就连本来最为支持政府的张宏远都在说:“不管是哪一方赢,快一点别打了吧,只要能够不打仗,怎么样都好,再打下去,人都要饿死了。”
六月初,解放军全面渡江,而武汉早在五月十六号便解放了,于是湖北震动,随着**军队的步步靠近,学校里□□们都在说着:
“还要上课么?”
“要提前放暑假么?”
庄令粲的回应是:“照常上课,毕竟还没有到荆州,学生们的课业不能耽误,在这样纷乱的时局,人心也乱纷纷,本来已经很是妨碍课业了,当年日本人快要来的时候,我们也没误了功课。”
听到庄令粲这样的类比,□□们一时都默然,梅思则是想到,前不久接到家里的信,母亲说如今那宅子里的人,满口议论的都是“走**”,这样的构词方式,就好像当初“走日本鬼子”,同样是“走难”。
庄令粲终究是个机敏的人,马上也发觉自己这话里有语病,于是便接了一句:“更何况如今是**解放军呢,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大乱。”
好容易到了七月的暑假期,外面情势愈发紧张,梅思便索性每天都不出去,与李秀第朱光屏几个人关起龙王庙的门来,整天就守在里面,张宏远的未婚妻褚爱莲这时候也来了,五个人时常在梅思的房间里聚会,因为她这里有寄宿舍唯一的一台无线电。
这一天七月十六号上午,她们几个又挤坐在小小的宿舍房间里喝茶。
褚爱莲是个爱说笑的,看着桌面上那一台旧无线电,她便乐起来:“要说还是有这个好,省了天天出去买报纸,报纸贵啊,而且这种时局,派谁出门呢?”
她转头望着张宏远,笑着一推他:“按理说该你去,只是要小心别给抓了民夫,你虽然打枪不成,帮忙扛个小火炮还行。”
张宏远愁眉苦脸看着她:“所以还是你们女人去吧,抓民夫总抓不到你们头上。”
朱光屏与梅思都笑起来,李秀第则是触景生情:“我姐姐家里的无线电啊,拿出去换了一篮鸡蛋。”
小康破产,虽然不比赤贫的长久惨烈,却也别有一种凄凉。
梅思说了一声:“还是听听有什么消息。”
走过去扭开无线电,里面传来一个清爽的女声,如同旭日朝阳一般明朗振奋地说道:“新华社播报,就在今天早上八点,我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荆州!”
于是房间里瞬间静默无声,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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